第九章(二)
阿妍總是為他們小夫妻的工作問題沒完沒了地煩心。這年頭,幹什麼活都長久不了,動不動就有被炒魷魚的危險。余宇強是天生不在乎,自有一套瀟洒的活法,他不停地跳槽,三天兩頭換地方。阿妍讓我找馮瑞打招呼,希望他們小夫妻跟我一樣,也能在馮瑞的手底下做工。我不願意為這件事求馮瑞,一方面,知道這兩人都沒什麼本事,無論在什麼地方都干不好,另一方面,我老四原來好歹也是個老闆,現在雖然落魄潦倒,讓他們跟我一樣平起平坐打工,在同一個地方混飯吃,面子上也說不過去。阿妍才不在乎我的面子,她拖着帶病的身體親自出馬,硬逼着馮瑞答應接納余宇強和小魚。馮瑞不好意思拒絕她,當然也不在乎多這兩個人。
結果卻是幹了不到一個月,余宇強就辭職不幹了,小魚留了下來,在海鮮城負責打掃廁所。
有一天,阿妍帶着小鵬經過海鮮城,順便過來看我。小鵬看到他母親在海鮮城裏打掃廁所,男廁所女廁所都歸小魚打掃,心裏感到不痛快,覺得這事很丟人。接下來,連續幾天情緒不高,悶悶不樂,阿妍看出了他有心思,問明白了以後,就跟我商量,讓我再求馮瑞給小魚換個工作。我說你怎麼就不怕麻煩,動不動找馮瑞,好像他真是你什麼人似的。阿妍說,你這是什麼話,所以我是讓你去找他,我是不好意思再求他了。我氣鼓鼓地說,憑什麼你不好意思,我就會好意思呢,難道我的臉皮就要厚一些。
阿妍沒辦法,想給馮瑞打電話,猶豫了再三,最後還是沒有打。她只能安慰小鵬,說你這孩子也是的,打掃廁所怎麼了,文化大革命中,連人家省長都打掃過廁所,還有我們那時候在農村,天天都餵豬,澆大糞,小鵬你要知道,什麼事情什麼工作,都是為人民服務。
小鵬也不多說什麼,這孩子心裏依然不高興,嘀咕說:
“反正以後再也不會去那海鮮城了,你們就是請我去,我也不去。”
阿妍又好氣又好笑地說:
“你真是傻孩子,那裏的東西死貴,才不會有人請我們呢?”
小鵬一連多少天都不高興,他屬於那種心思忡忡的孩子,有什麼不痛快都會擱在心裏,放在臉上,竟然都不太願意理睬自己的母親小魚。
阿妍悻悻地說:“這孩子也不好,太愛虛榮了。”
我就說:“小孩子要面子,這有什麼奇怪。”
余宇強被判入獄以後,馮瑞因為過問過這件事,偶爾也會問問我情況。當然,他更關心阿妍的身體。一天他又過來吃夜宵,點名要我為他做兩樣菜,吃完了,便和我聊天,問起阿妍怎麼樣了。我說了說阿妍最近的表現,趁機跟他談起小魚的事情,讓他為她換個工作。馮瑞說,這種小事,照例我是不會管的,你想想,讓她干這個,也是照顧她,打掃廁所有什麼不好,還有小費,我這裏的廁所,在餐飲界也可以算是高檔的了,什麼肯德基麥當勞,都沒辦法跟我比,你想想你那什麼兒媳婦又怎麼樣,也太老了,你說她能幹什麼,對了,你說說看。
過了幾天,馮瑞打電話給我,說讓你那個什麼兒媳婦到我家去幫忙吧。他的意思是要小魚去他家當保姆,說他家的小保姆剛走,急需一個人幫忙。他說他老婆太難說話,年輕漂亮的女人他是不敢用的,省得吃醋慪氣。在馮瑞眼裏,小魚已經老了,已經不夠漂亮。這也是實際情況,海鮮城美女如雲,像小魚這歲數這容貌的女人,連端盤子的資格都不夠。馮瑞感覺到我在電話里還有些猶豫,便以不容商量的口氣說:
“這事就這麼定了,她不是覺得打掃廁所委屈嗎。”
“我問問她。”
“有什麼好問的?好吧,那趕快給我一個回話。”
在掛電話前,馮瑞又得意洋洋地告訴我最近新買了一個別墅,讓我有機會與阿妍一起去參觀。他說他買的那別墅絕對高檔,絕對是真正意義的別墅,看了他的房子以後,立刻會明白現在報紙上說的那些別墅,全他媽是扯蛋。掛完電話,我便和阿妍商量,阿妍又去徵求小魚的意見,結果小魚一口答應,因為她也覺得天天打掃廁所,尤其是還要打掃男廁所,真有點讓她抬不起頭來。在海鮮城打掃廁所,採取的是空閑定時法,小魚必須不停地守在門口,一空閑下來,就必須進去打掃,隨時得保持廁所的清潔。有的男人因為小魚是女的,看見她在裏面打掃就不敢進去上廁所,有的恰恰是因為她是女的,故意趁她還沒有退出去,拉開褲子就尿了起來,一邊尿,一邊還故意對她看。
第二天,小魚便去了馮瑞那裏,正式成了他家的保姆。一個星期的活兒干下來,雙方似乎都十分滿意,馮瑞老婆覺得小魚手腳利索,人乾淨,小魚覺得女主人出手闊綽,態度也不算太壞。在過去,我和阿妍對馮瑞現在的家庭知道得很少,只知道他離了婚,然後又結婚,新找的一個太太年輕漂亮,要比他小許多歲。現在,因為小魚在他家做保姆,就彷彿是安置了一個密探,原來那些不明白的事情,逐漸一件件都清晰起來。
從小魚的嘴裏,我們開始知道了什麼叫有錢人的日子,什麼叫生活質量,什麼叫人和人之間要拉開差距,拉開檔次。馮瑞現在是真正的闊了,他的前妻和兒子都在加拿大,後來的這位妻子又為他生了個女兒,女兒比小鵬大一歲,剛上中學,在一家貴族學校讀書。小魚從來不是個話多的人,可是自從到馮家當了保姆,一說起馮瑞的那個家,她忍不住就會滔滔不絕。
小魚說:“馮總家那個用電,他們用一個月,我們一年都用不了。不對,是幾年都用不了。”
小魚又說:“馮總那兒子從國外打電話回來,一說話就是一個小時,這兒子已經有女朋友了。馮太太不心疼電話錢,馮太太就怕馮總和前面那個老婆還有聯繫。”
馮瑞在市內的住處是一棟高樓的最高層,高高在上,是個寬暢的躍層,外加一個巨大的露天陽台。小魚每天干十二個小時,中飯晚飯都在那吃,晚上回來睡覺。雖然房子已經足夠大了,馮太太不喜歡保姆住在自己家裏。他們過的完全是一種我們所不熟悉的上等人生活,那種奢侈的享受只能在電影上才能見到,全家每個月去一次別墅,住上兩三天。如果是去別墅,就會帶上小魚,馮瑞和馮太太都會開車,他們的別墅很遠,開車要兩個多小時才能到。我和阿妍曾一起去過馮瑞位於市中心的家,馮太太說她老是聽到馮瑞說起我們,一再邀請我們去做客,讓我們有空去玩玩。阿妍心裏覺得好奇,平時老聽小魚念叨,就真找機會去了一趟。
去了也沒坐多久,參觀了一下房子,到頂層的大陽台上看了一會風景,然後便匆匆告辭。回去的路上,阿妍一直在和我討論,研究馮瑞家究竟有多少房間,究竟有幾個廁所。
我說:“你是不是有些後悔,後悔當初沒有嫁給馮瑞。”
“你這人吃醋吃得沒道理,我怎麼可能嫁給他,不要瞎說八道好不好,再說,我就算是嫁給他,也早就離婚了。”
阿妍的臉色頓時有些尷尬,她確實太羨慕剛看過的房子,不光她羨慕,說老實話,我也羨慕,通過這次參觀,我們真可以說是大開眼界,想不到天下竟然會有這樣美輪美奐的房子。
我冷笑着,繼續尋阿妍的開心,說:
“離婚有什麼關係,像馮瑞前面的那個老婆那樣,在加拿大不也是很好,說不定還能找個老外。”
“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混好了混闊了,就把老婆扔了。哼,把老婆扔了,還要說漂亮話。”
“我是沒有混闊,所以連扔老婆的機會都沒有。”
現在,輪到阿妍冷笑了,她說:
“誰說你沒有,你有過的。”
說老實話,我們都有些酸酸的。說老實話,我們都有些眼紅馮瑞。人比人,氣死人,我不得不承認自己與馮瑞之間的距離。我知道阿妍未必是真喜歡馮瑞,但是成功的男人總是有着特殊的魅力。到了這個份上,我不得不承認自己與馮瑞之間,確實存在着太大的距離。我曾經一直不太服氣,或許因為我們剛認識的時候,馮瑞還是個受人欺負的狗崽子,正處於人生最潦倒最倒霉的階段,因此一看到他得意洋洋的樣子,我就忍不住會想到他的過去,就忍不住想到他當時可憐兮兮的樣子。
我知道與今天的馮瑞相比,我老四當年只能算是稍稍地賺點錢,賺了點不值得提的小錢,人家馮瑞現在才叫是真的賺錢,人家馮瑞現在才叫是真的大款。我當年賺的那點錢都是花死力氣掙的,是靠小鍋小炒辛苦出來的,這些辛苦錢坐吃山空,眼看着就要化為烏有。人家馮瑞和我不一樣,他只是動動腦子,只是動動嘴,上千萬的資產轉眼就到手了。如今的這個世界上,只是能吃苦算不上什麼能耐,馮瑞動不動就說他最怕吃苦,他說自己不用吃什麼大苦,照樣也可以革命成功。他的錢多得用不完,人家是公子哥兒,一輩子就是個享福的命,紅軍爬雪山過草地才得到天下,他馮瑞根本不用費那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