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五)
但是他們根本就不聽我說,一定要逼着我承認是強姦。他們說像你這樣有前科的人,當年根本就不應該從監獄裏放出來。他們說把你這樣的人,從牢裏放出來,是給老百姓增加禍害,是給社會增加不穩定因素。我當時真是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這麼恨我,為什麼這麼蔑視我,說到後來,我只能不理睬他們了,因為我覺得這已經不是在審訊,而是有意要栽贓陷害,硬把我往絕路上逼。他們看我拒絕回答任何問題,便威脅說,你要是真不交待,我們也有辦法對付你,到時候你不要怪我們不客氣,怪我們不講道理。
到晚上,換了幾個聯防隊員模樣的人進來,這些人進了審訊室,門一關就動手,不分青紅皂白,又是扇我的耳光,又是踢我的肚子。我說人民警察怎麼可以打人,他們說我們是聯防隊員,我們不是人民警察,打了你也是白打。我老四怎麼可能白白挨打,我老四什麼時候受過這種窩囊氣,立刻奮起反抗,立刻拉開架式,跟他們對打。說老實話,真是對打,憑我身上的功夫,打他們三個四個也不是問題。那幫人手上有電警棍,他們用電警棍電我,電得我在原地亂蹦亂跳。有一個鬍子拉碴的傢伙十分歹毒,故意用噼啪作響的電警棍對我的那個地方捅,害得我在小小的審訊室里到處跑,也顧不上是不是丟人,扯開了喉嚨喊起來。
那時候,想不老實也不行了。那時候,我老四真是徹底地栽了。我再也不是什麼英雄,我成了地地道道的狗熊。要說打架,老四從來不會吃虧,可是現在我只能自認倒霉。我知道如果繼續反抗,自己恐怕日後做男人的機會都沒有了。
我被送到拘留所關了半個月,在這半個月裏,沒人審訊,甚至根本就沒人過問我的事情。那時候,我終於想明白是怎麼回事,我終於知道老鞠的厲害。半個月以後,老鞠來看我了,我們在審訊室見了面。因為旁邊沒有別人,老鞠開門見山,竟然公開地威脅我,他說老四,你知道我可以怎麼收拾你,我可以把你玩過的那些女人都找到,讓她們聯名告你,然後判你一個流氓罪,讓你再坐上幾年牢。
沒想到他會這麼**裸地在拘留所里威脅我。他就這樣公開跟我叫板,絲毫也不掩蓋他對我的仇恨。我想自己完全可以反過來告他陷害,但是我知道自己沒有證據,而且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一個飯館的小老闆,怎麼會是一個法律工作者的對手。老鞠年齡大約與我差不多了,已經開始禿頂,頭頂上賊亮賊亮的,穿着一身不是很講究的西裝,一邊說話,一邊用手不停地拉領帶,紫紅色的領帶好像有些卡脖子,這讓他感到很不舒服。我知道老鞠是說到就可以做到,我知道不僅僅是嚇唬我,他顯然有這樣的能耐,因為在過去的日子裏,曾不止一次聽他吹噓過這方面的本事。面對他的趾高氣揚,我假裝服軟,很誠懇地說:
“老鞠,我們總不至於為了一個女人,翻臉反目到這種程度吧。”
“誰跟你為了一個女人?”
“為了琴,不值得。”
“你不要瞎說好不好!”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
老鞠沒想到我在這時候,竟然還敢用這樣的話調侃他。
“為這樣的一個女人,真不值得!”
“不要瞎扯好不好。”
“誰瞎扯了,我想,琴肯定也把性病傳染給你了,所以你會這麼恨我!”
老鞠用仇恨的眼光看着我。
“你不應該恨我,老鞠,你應該恨琴,你真應該恨她,”我說著說著,竟然有些自鳴得意起來,老四已經憋了半個月,沒和任何人說過話,既然有這麼個說話的機會,我得痛痛快快地再說幾句,“毫無疑問,這女人才是我們共同的敵人,是這女人把我們都給坑了,我們都是受害者,你不應該幫着她。你給我說句老實話,是不是也得病了,是不是那裏很不舒服,癢得難受,我告訴你,得趕快治療,趕快去看醫生。”
正說著,有人進來了,我們的談話已不可能再進行下去。老鞠臉色鐵青,咬緊了嘴唇,我立刻想到自己會為這次談話付出慘重代價,那時候也顧不上了,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頭掉了,不過是碗大的一個疤,我才不會為這種事後悔。大丈夫做事敢做敢當,我老四是那種寧折不彎的脾氣,寧願為自己做錯的事情,接受任何懲罰,也不願意讓老鞠騎在脖子上拉屎。說老實話,我根本就沒把這什麼老鞠放在心上。他愛怎麼整我就怎麼整好了,當時我心裏最難受的是覺得對不住阿妍,為了阿妍,我接受什麼樣的懲罰都不過分。不用說再坐幾年牢,就是把我拉出去斃了,只要阿妍她覺得解恨,我絕對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在看守所一天只吃兩頓飯,因為沒人提審,我一天到晚除了坐在那反省,沒別的事可做。好像已經被人忘記了,好像一個沒用的廢物,被隨手被扔進了垃圾箱,我絕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坐在那裏發怔,彷彿閉關修鍊打坐一樣,我覺得自己差不多已經成了一座石像。看守所里人滿為患,每一個號子裏都塞得滿滿的,不要說是躺下來,就是坐在那裏都嫌擁擠。我不跟任何人交談,號子裏晃過來晃過去的犯人,與我彷彿沒有任何關係。我沉浸在回憶中,那時候真是有太多的時間可以想到阿妍,我開始無數次地想她這時候正在幹什麼,想我們剛開始相愛的那段美好時光,想我們狼狽不堪的初夜,想自己最初的背叛,想這麼多年來經過的風風雨雨。我似乎又回到了當年插隊當知青的時候,阿妍已經回城了,我孤伶伶地留在農村,朝思暮想,對未來的前景感到一片渺茫。那一段日子正是刻骨銘心,那一段日子正是太值得懷念了,當時不要說不會料到自己日後會一次次背叛阿妍,就連一絲一毫對阿妍不忠實的念頭也不敢有。
一個多月以後,看守人員突然把我帶到了辦公室,打了幾個電話以後,用不耐煩的口氣,宣佈了一個讓我吃驚的消息。他們說,你現在可以離開了,想去什麼地方,就去地方吧。我感到非常意外,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就像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被抓進來一樣,我也不明白為什麼突然又把我釋放了。我就這樣胡裏胡塗地又重新恢復了自由。他們竟然用一種近乎開玩笑的口吻,告訴我釋放的理由。他們說不是因為我無罪,而是看守所的犯人實在太多了。他們讓我明白,我老四所以被釋放,不過是因為運氣好,是撿了個大便宜,是躲過了應受的懲罰。他們說我這種人放出去也是禍害,放出去了,遲早還會回來。他們讓我在一些文件上簽字,然後讓我換衣服,然後就把我帶到看守所的大門外面。
阿妍正在那裏等我,她看到我垂頭喪氣的樣子,也不說話,一臉悲傷和憂鬱。看守人員將我交給阿妍,扭頭走了,沉重的大鐵門哐的一聲被帶上,撞擊聲在空氣中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