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拂夜奔(第一章第六節)

紅拂夜奔(第一章第六節)

李靖初見紅拂時,她就是跑出去逛大街了。當時她穿那套衣服是楊府發的,上身是皮子的三角背心,下身是皮製的超短裙,腳下是六寸跟的高跟鞋。領導上還交待說,穿這套衣服時,要畫紫色的眼影,裝假睫毛,走路時要一扭一扭,這些要求像對今天的時裝模特兒的要求一樣。她們穿這套衣服給一個什麼官兒表演過一次,那個官兒幾乎當場笑死了,說道:楊兄,真虧你想得出來!和大街上的——一模一樣!紅拂記住了大街上那幾個字,跑出去時,就是這副裝扮。她不知這是妓女的裝束。而妓女這個字眼她從來沒有聽說過,就算是聽說了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那一天紅拂是初次到大街上去。後來她又去了好幾次——她很想再看見那個紫眼睛、說話好聽的男人。但是李靖在家裏忙着畫春宮小人書,沒有出來,所以她沒見到。她只見到了很多黑眼珠、說話難聽的傢伙,那些人管她叫雷子。後來她從虯髯公那兒打聽出來雷子是什麼,就對那些人說:我不是雷子。人家就問她:你不是雷子,是什麼?她又答不上來,只好轉過身去,扭着腰走了。她不論到哪裏都很方便,過街時一招手,tax!就過來了。那些黑人還爭先恐後,說道:小姐,到哪兒我馱你去。咱們從來不欠稅。等到乘上去就說:您認識管路考的那個胖子大叔吧?咱其實是扛得動他,可要跑那麼快就費勁了。要不就是:我有個兄弟從索馬里來,您能和管居留證的大叔過句話嗎?原來這麼巴結是想走後門。相比之下咱們中國的妓女都更有骨氣,見了她,就瞪着眼,啞着嗓子說:甭過來,你丫挺的!這就使紅拂覺得寂寞得很。

洛陽大街上的妓女對紅拂是最不客氣的了,動不動就轉過身去,撩起裙子來,給她看光溜溜的屁股,見到了這些屁股后,紅拂才知道這些人原來不穿內褲。不穿內褲彷彿是要突出屁股,然而那些屁股本身並不好看。然後她們又轉過身來說:想逮人嗎?回去打聽打聽,老娘是幾進宮!見到這種場面,紅拂只好隔得遠遠地站着,看人家嚼嘴裏的老牛皮,自己也拿出阿拉伯樹膠制的口香糖來嚼。嚼爛的牛皮也能吹出泡來,但是沒有口香糖吹得大。有時會有位木匠師傅走過來,提着小桶,手裏拿着新的泡蜜牛皮,對每位妓女鞠躬,說道:姑奶奶,行行好。那些妓女就把牛皮膠吐到桶里去,拿一塊新牛皮。原來嚼出的膠化熬出來的好,粘起東西來比焊的都結實。但是人家也不來找紅拂。誰都知道口香糖不能粘椅子。假如硬要粘的話,就會粘出一件虛無之物,看着是有的,坐下去就沒了。這說明紅拂毫無實用性,連她嘴裏的口香糖在內。紅拂在這裏也無事可干,只能逛大街。別人逛街是為了買東西,但是她不能買,因為她沒有錢。本來她可以向虯髯公借,但是虯髯公也沒有錢。楊府里別人也沒有錢。石頭洛陽里每個人都沒有錢。有吃,有喝,要什麼有什麼,但是沒有錢。錢這個字眼,她也沒聽說過。

紅拂沒有事干,又找不到李靖,就回去了。她想自己既不認識管路考的大胖子,也不認識管居留證的人,不該坐不花錢的taxi。因此她就想穿小衚衕回去。但是小衚衕也不好走,因為到處都在蓋房子,搭着高高的腳手架。有一些牛車從城外運來了黃土,又有些人在黃土裏摻上麻絮,送上了高架,放到模版里築。有人把自行車騎到了小衚衕里,這裏沒了泥水,就把腳從車把上拿下來,有些人為爭路而爭吵,另一些人息事寧人地說:路窄人擠,最好大家都去坐地鐵。在擁擠的人群盡頭是一片開闊地,地上有一對華表。華表是一道國界。在華表裏面是一片石頭地面,連一點土都看不見。石頭中間長了一些松樹,全都向地面匍匐,越老的樹長得越矮。假如有一棵樹長到了五百年,它的樹榦就會緊貼在地面上。假如一棵樹長到了一千年,地面上就只剩了樹冠。根據這個道理,石頭縫裏的一簇松針就是更老的樹。當然,最老的樹只有把石頭掀翻過來,才能在石塊背面看見。但是沒有人敢在這裏翻動石塊。一棵樹不見了,就會有人到深山裏去找一棵相當老的松樹來補種上,直到它在石頭花園裏長到不見了為止。除了這些一覽無餘的空曠地方,就是一些石頭牆圍成的府邸,每個府邸的門口都有一對石頭華表,沒有門,也沒有人把守。其中只有一個紅拂能夠進去。她除了那個地方無處可去。

李衛公在洛陽城裏有一座祖宅,是用摻了砂子的土築的。經過了很多年以後,四堵牆逐漸分開,出現了很大的縫,陰面長滿了青苔,房頂上的草也逐漸稀疏。很顯然,這房子逐漸趨向於塌倒。李靖很想為它干點什麼,但是又不知從何下手。要知道李衛公雖然多才多藝,卻不會做泥水匠,雖然掘土和泥的活計人從出世就會,但是他早把那些先天的良知良能忘掉了。現在他能幹的事,除了裝流氓唬人,畫春宮,做出各種荒唐發明,就剩下一腦子的數學和幾何學。首先,他證出了畢達哥拉斯定理,為此他挨了一頓板子;然後他又證出了費爾馬定理,為此他又在洛陽城裏呆不住,不得不逃了出去。要說明后一件事,我感到頭緒繁多,不知從何說起。首先應該說說費爾馬定理應該是什麼——用費爾馬本人的話來說,是這樣的:假設有x,y,z,各代表一個未知數,另有一個已知的實數N,設z的N次方等於x,y之N次方之和,當N大於2時,x,y,z不得均為整數。但是李衛公絕不會這樣表達——首先,說有x,y,z就太簡單了,古人絕不會這樣講,最直截了當的說法也是“二友對弈,一人觀局”。但這不是說真有張三李四在下棋,另有個王二麻子在看;而是以兩個下棋者加一個觀棋者代表x,y,z。稍複雜的說法就要扯上紫微太乙之類天文學術語,或者黃帝**東方朔一類的歷史人物。考慮到李衛公的證明寫在春宮裏,后一種可能性相當大。再說說那個N,古人絕不會老老實實說它大於2、3、4;肯定要用兩儀、三才、四象一類的說法代替;更可能說它是太極之象、河洛之象等等。根據這些原理,李衛公畫的一幅春宮,上面有黃帝和**在床上干好事,床下有個小矮子在看,半空中又畫了個太極圖,就是費爾馬定理的表述,但是證明在哪裏,我還沒找到。因為整數、有理數、無理數這些概念,古人說成什麼的都有,所以假如李衛公證出了費爾馬定理,把它寫成個什麼樣子實在是很難猜的事。到現在我也沒把它猜出來。

我說李衛公把費爾馬定理寫在了一本春宮小人書里,有些同行說,這是不可能的事,春宮裏不可能包括一個數學定理。但是你又怎麼能相信“老樹開花廿一支”是在解不定方程?任何事都可以舉一反三,由不定方程的解法是一支順口溜,可以推斷出有一個時期領導上不準大家解不定方程,但是有一個人解了出來,就把它編到了歌謠里。既然如此,李衛公年輕時,領導上也不準大家證費爾馬定理,他證出來后,不把它寫進春宮,又往哪裏寫?

李衛公證出了費爾馬定理之後不久就從洛陽城裏逃了出去,這是一件極不尋常的事。這是因為從來就只有人想方設法往洛陽城裏混,沒有住在城裏的人往城外跑。隋煬帝在位時,常在洛陽城外招募菜人,應募者可以從城外搬到城裏住些日子,有吃有喝有房子住。等到他養得肥胖,皇帝大宴各國使節時,就給他腦後一棒,把他打暈,然後剝去衣服,洗得乾乾淨淨,在身上抹上番茄醬,端上桌去招待食人生番。端上桌時是活人,端下來就只剩一副骨架。有時候碰上那些酋長的胃口不好,只把內臟吃掉了,剩下空梆子卻活過來,那就是最可怕的事。那個菜人從盤子裏醒來,抬起頭來一看,原來鼓鼓的肚皮只剩了個大窟窿,總要慘叫一聲:“怕的就是這個!”據我所知,每次皇帝招募菜人,應募者都極多,這都是為了在被吃掉之前能在洛陽城裏住幾天。這一點在我看來很難理解,因為洛陽不過是個爛泥塘罷了,而且相當招蚊子,但是有好多人並不這樣看。對於他們來說,洛陽是宇宙的中心,是太陽升起的地方。洛陽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大城。除此之外,李衛公在洛陽城裏還有一間房子,它對他不僅是財產而已。它是他惟一的財產。這種財產最不容易下決心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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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作品系列 時代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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