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拂夜奔(第一章第四節)
在李靖看來,紅拂是很古怪的娼妓,不是downtown里所有的。但是在紅拂看來,李靖也是很古怪的流氓。其實她並不知道真流氓是什麼樣子的,只是覺得他和街頭巷尾扎堆聊天的那些穿黑衣服的傢伙有區別罷了。李衛公身材高大,長一把山羊鬍子,眼珠子是黃的,而洛陽的流氓全是蒙古人的臉相,五短身材。李衛公說話抑揚頓挫的很好聽,而洛陽的流氓說話含混不清,好像沒鼻子一樣。因為這些原因,那些人都說李靖是個“雷子”,換言之,說他是上面派來的便衣偵探,或者是領某種津貼的線人。當年洛陽城裏這種人可多了,比前東德所有的雷子加起來還多。在飯館裏吃着飯,就會有個人站起來,從腰裏拿出個牌牌來,往桌上一拍說:剛才你說什麼來着?再說一遍!聽見這話的人就只恨自己為什麼要長這根舌頭。胡說亂道就像今天闖了紅燈一樣,要罰五塊錢。洛陽街頭也有紅綠燈,那是兩塊牌子,上面寫着“下拐”,“迴避”;遇到有要人的馬車通過時就亮出來。闖了那種紅燈會被關起來,就像今天胡說亂道了一樣。
人家說李靖是個雷子的事,紅拂也不知道。她只知道當她站在大街上時,李靖沒有像別的穿黑衣服的人那樣,過一會就走過來,假裝無意拍拍她的屁股,碰碰她的**。這是因為那些人懷疑她不是真正的娼妓,也是個雷子。假如是真的娼妓,在這種情況下就會叫出來:犯賤!找死!或者是:想干?掏錢!別佔小便宜!這些話紅拂都不會說,她只會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人。這是因為她也不是真正的娼妓。其實她是個歌妓。這一字之差,就有好多區別。所以別人碰了她以後,她還會追上去解釋說:是真的——我沒裝假**。在洛陽大街上講這些話,就像個瘋子一樣。
紅拂後來一直記着她在洛陽大街上看到的景象——車輪下翻滾的泥巴,鉛灰色的水窪子,還有匆匆來去的人群。這些景象和她所住的石頭花園只是一牆之隔。假如你不走到牆外面來,就永遠不會知道有這樣一些景象。假如你不走出這道牆,就會以為整個世界是一個石頭花園,而且一生都在石頭花園裏度過。當然,我也說不出這樣有什麼不妥。但是這樣的一生對紅拂很不適合。
紅拂當年站在路邊上看着泥水飛濺的大街時,她並不住在這裏。泥水飛濺的洛陽城並不是全部的洛陽城,還有一個石頭鋪成的洛陽城。這兩者的區別很大,泥水洛陽里只有娼妓而沒有歌妓,石頭洛陽只有歌妓沒有娼妓。當時紅拂是到了她不該去的地方,看人家在大街上乘拐來去,覺得很新鮮。石頭洛陽里沒有泥,也就沒有拐。李靖和她分了手,就上了他的拐,好像乘風駕霧,轉眼就不見了。泥水裏還有好多人來來去去,高高矮矮的好像參差不齊的小樹林。除了人,泥水裏還有各種各樣的車。實心輪子的牛車走起來向兩邊移動;平板小驢車只能坐一個人,拉車的假如是叫驢,看見了草驢就會站下來叫喚。還有自行車,好像裝了兩個輪子的長條板凳。乘車的人把兩腿蹺在前面扶着把,手裏拿了兩條棍子撐地前進。除了人和車,泥水裏還有死貓死狗。在這些東西中間,有數不盡的蒼蠅。而在石頭洛陽里,蒼蠅很少,領導上就覺得蒼蠅應該是可以滅絕的,發給每個歌妓、門客、廚子和奶媽各一個蒼蠅拍,以為靠這些人就能把蒼蠅打絕了。而在石頭牆裏,蒼蠅是一種極可怕的動物,當你走在迴廊上,蒼蠅就“轟”的一聲飛了出來,眼睛像兩個車輪,嘴像一把劍,腿上還長着猙獰的毛,惡狠狠向你逼近,這一瞬間如果你不掩面痛哭,就不是一個淑女。但是在石頭牆外就不是這樣。這裏有這麼多的蒼蠅。蒼蠅一多,連個頭都顯得小了。
我已經兩次用到了這個字眼——“領導上”,但我還搞不清它是動詞還是名詞。它的意思就像俚語“爺們”,簡單地說,是指一個或一些男人。複雜地說,它指按輩分排列。比方說,我要是論“爺們”,可能是某人的二大爺,也可能是某人的大侄子——這個大字還是給我臉上貼金。這隻不過是討論字義,實際情況和這不一樣。領導上這個字眼能叫我想起一張準備打官腔的臉,這張臉又能讓我想起一個水牛的臀部。這張臉到了會場上,呷上一口茶水,清清嗓子,我就看到那隻水牛揚起了尾巴,露出了屁眼,馬上就要屙出老大的一攤牛屎——這個比方里沒什麼壞意思,只是因為我聽說美國人管廢話叫做“牛屎”。坐在我身邊上的人把手裏的煙捻滅,在手指之間仔仔細細捻煙蒂,直到煙紙消失,煙絲成粉,再點上另一支煙。這就是領導上出現時的景象。一般情況下它不出現,但總在我們身邊。
紅拂到了四十多歲還是很漂亮。她的頭髮依舊像二十歲時一樣,又黑又長。但是她說自己已經老了。這是因為她的發梢都分了杈,就像掃帚苗一樣。因為這個緣故,靜夜裏可以聽見她身上發出沙沙聲,好像一盤小蠶在吃桑葉一樣。這是因為她的頭髮梢正在爆裂。在夜裏還能看見她頭髮上爆出細小的火花,好像水流里的金沙。她的頭髮好像是一團黑霧一樣捉摸不定,這是因為頭髮的末梢像一團蒲公英。而年輕時不是這樣的。紅拂的皮膚依然白皙平滑,但是已經失去了光澤,這是因為她已經有了無數肉眼看不到的細小皺紋,一滴水落上去,就會被不留痕迹地吸收掉,洗過澡之後,身體就會重兩斤。她的眼睛已經現出古象牙似的光澤,而年輕時紅拂的眼睛卻沒有光澤,黑色而且透明。她的身體現在很柔軟,而年輕時她的身體像新鮮的蘋果一樣有彈性。所以紅拂說自己已經老了。老了和漂亮沒有關係。
到了四十歲時,紅拂是衛公夫人,是大唐的一品貴婦。但是年輕時她當過歌妓,這一點後來很為人所詬病。其實歌妓不是妓女,不過是對她美貌的一種肯定。但是這一點卻很難向大唐朝其他貴婦們解釋清楚。當時她是在大隋朝的太尉楊素家裏當歌妓,因此人們就說,她和楊素有不正當的關係。其實她根本就沒見過楊素。當時她的頭髮比現在長得多,足有三丈多長。洗頭時把頭髮泡在大桶裏面,好像一桶海帶發起來的樣子。那是因為在太尉府里閑着沒事幹,只好留頭髮。這也是領導上的安排,領導上說,既然你閑着沒事幹,那就養頭髮吧。別的歌妓也閑着沒事幹,有人也養頭髮,還有人養指甲,養到了一尺多長,兩手合在一起像一隻豪豬。還有一些人用些布條纏在身上,把腰纏細,把腳纏小等等。這和現在的人閑着沒事幹時養花是一樣的;惟一不同的是養這些東西比養花付出代價要大。養指甲的人要給自己戴上手枷,好像犯人一樣,否則指甲難保。纏細腰的人吃過飯後,等到食物消化了一些就要喝肥皂水來催吐,這是因為到下面的通道已經堵塞了,飲食和排泄只能用上面的通道。纏小腳的壞處我們都知道的。說起來留長發害處是最少的,但是洗起頭來麻煩甚大,只要你涮過墩布就知道了。
當年紅拂當歌妓時,只有十七歲。當時她就很漂亮,而且是處女。本來可以去當電影明星,或者當時裝模特,但是當年沒有這些行當,只好去當歌妓,住進了那座石頭花園。這就是說,本來可以當展覽品,但是只好當了收藏品。不管是哪一種品,反正是藝術品,觀賞價值是主要的。比“實用價值是主要的那些女人”強。
離開太尉府以後,紅拂再也沒有留過三丈長的頭髮。現在她的頭髮只有三尺多長,但是顯得非常之多,滿頭都是,因為她的每一根頭髮剛長出來時是一根,到了末梢就起碼是十四五根了。她就披着這些頭髮走來走去,告訴別人說,她的頭髮束不得。因為這些頭髮在自行膨脹,會把束髮的緞帶脹斷。但是這一點沒人相信。相反,人們卻說,紅拂每天晚上都用爆米花的機器來崩自己的頭髮,使它顯得蓬鬆。她這樣披頭散髮,顯得很瀟洒。有些小姐們看了很羨慕,也把自己的頭髮弄成這樣。她們的母親就說:你怎麼不學好呢?專跟當歌妓的人學!
我們知道,大唐朝的風氣和大隋很不一樣,官宦人家不但不養歌妓,而且伺候老爺太太的女用人都是些年過五旬,醜陋如鬼的老婆子。這說明大唐的女權高漲,也說明了唐朝的老頭子們為什麼經常和兒媳婦扒灰。大唐朝的小姐們從來沒見過歌妓,聽到了這個詞就心裏痒痒。她們全都無限仰慕這位當過歌妓的紅拂阿姨。而大唐的貴婦們也沒有一個見過歌妓,這是因為從隋到唐經過了改朝換代,所以貴婦過去都是在泥水裏打滾的人;這也說明了大唐的老頭子們為什麼專門和兒媳婦扒灰。大唐的老頭子們過去都是窮光蛋,也沒有見過歌妓,這說明了大家見了紅拂為什麼要發獃。但是在大隋,哪個官宦人家不養歌妓,就像今天的官兒沒有汽車,不像個真正的官宦人家了。但是說歌妓就是汽車,也有點不對。她們不像汽車,倒像些名人字畫。大隋朝的官兒張三到李四家裏做客,李四說,張兄,看看兄弟養的歌妓。打個榧子,那些姑娘跑出來給張三看,就像後來的官兒請人看自己的鄭板橋張大千;其中的區別就在於字畫不會跑,歌妓不能掛到牆上。看完后打個榧子,那些姑娘又跑回去。紅拂見到李靖時,在太尉家當歌妓。那裏歌妓很多,分成了三班,輪流跑出去給人看。不當班時,紅拂就跑出去玩。這件事假如有人打小報告就壞了。像這樣的生活問題,就怕同宿舍的傢伙和你不對付。當時和她同宿舍的是虯髯公,是個男的。——這種居住方式叫做合居。我現在也在和別人合居,但是合居的確是古而有之——一般來說,男人不打女人的小報告。我就沒有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