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容閎的夢(6)
1867年春天,在福州城南定光寺,出現了一所新奇的學校,它的學生,有的學習英語,有的學習法語。有一位學生,在他的晚年,還清楚記得那座古寺的塔光山影,記得和尚們誦念佛經,學生們朗讀外語,此應彼答,相伴成趣的生動情景。這位學生就是中國近代思想家嚴復。他在十三歲時考入了福建船政學堂——左宗棠和沈葆楨創辦的中國最早的海軍學校。在洋教習的指導下,那裏的學生們不但學習外語,還學幾何、微積分、物理學、機械學、平面和球面三角、地理、天文、航海。學校分為兩堂,前學堂學製造,以法文授課;後學堂駕駛,以英文教學。同文館和福建船政學堂,都是中國歷史上不曾有過的新式學堂,可是前者只是培養外語人才,創辦后的三年內,爭議不大,影響也小。後者大規模引入“西學”,就有許多風險,但它畢竟是從平民子弟中選拔培養單純的技術人才,和科舉制度沒有正面衝突。也恰在船政學堂開辦的同時,1867年,在同文館第一屆三年期滿時,恭親王打算把天文、數學等諸多西學內容納入同文館的教學,並決定招收舉人、貢生,以及由科舉“正途出身”的五品以下官員來同文館,並且要求翰林院的翰林們也來參加學習,討論新學。這就引來一場軒然大波。恭親王的決定,遭到士大夫階層一片反對。他們認為讓科舉正途人員去“師學洋人”,是士大夫的奇恥大辱。一位御史率先發難,指責這是“習為機巧”,認為要“自強”,用堯、舜、孔、孟之道培養出來的“臣民之氣節”才是最最重要的——“朝廷能養臣民之氣節,是以遇有災患之來,天下臣民莫不同仇敵愾,赴湯蹈火而不辭,以之御災而災可平,以之禦寇而寇可滅。”他的奏摺遭到當時支持變革的慈禧降旨駁斥。可是慈禧的解釋是,讓“正途人員”進入同文館,“不過借西法以印證中法,並非舍聖道而入歧途”。言下之意,“中法”和“聖道”是不會丟棄的。這使反對聲浪繼續高漲,一副對聯在京師流傳:“鬼計本多端,使小朝廷設同文之館;軍機無遠略,誘佳弟子拜異類為師。”這時,同治皇帝的師傅,大學士倭仁提出了措辭更加激烈的奏摺,反對同文館招收“正途人員”學習天文、算學。倭仁從“立國”的“根本”破題,強烈反對向洋人學習:立國之道,尚禮儀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今求之一藝之末,而又奉夷人為師,無論夷人詭譎未必傳其精巧,即使教者誠教,學者誠學,所成就者不過術數之士,古今來未聞有恃術數而能起衰振弱者也。他給同文館扣上了“變而從夷”的大帽子,警告變革將會使中國人通通歸於外國:夷人吾仇也……今復舉聰明雋秀、國家所培養而儲以有用者,變而從夷,正氣為之不伸,邪氛因而彌熾,數年以後,不盡驅中國之眾咸歸於夷不止。他斬釘截鐵地要求:“立罷前議,以維大局而弭隱患,天下幸甚!”倭仁是咸豐、同治年間被士大夫階層崇敬的理學大師,他的言論足以傾動一時。他的奏摺一出,在京師四處傳誦,沒有人再敢去投考同文館。以倭仁的聲望地位,恭親王不能等閑視之,他不得不回奏,先稱倭仁“陳義甚高,持論甚正”,再被迫迎戰,強調“不得已的苦衷”。此後十多天裏,兩人交章上奏,針鋒相對,你駁我辯。在相持不下之時,恭親王只能抓住倭仁所說“天下之大,不患無才,如天文、算學必須講習,博採旁求,必有精其術者,何必夷人?”的話,反唇相譏,說,倭仁知道有這樣的人才,真是“不勝欣幸!”那就不如請太后降旨,讓倭仁保薦數字中國教師,另設一所學校,就請倭仁主持。這個建議竟然得到慈禧的批准。慈禧甚至乾脆任命倭仁擔任總理衙門官員,把他拖下士大夫們所厭惡的“洋務”濁水。這一招果然厲害,倭仁氣得在馬上眩暈,幾乎跌落,回家后臉色憔悴,不思茶飯。倭仁被斥,風波卻並沒有結束。恭親王表面上擊退了反對派的進攻,實際上他的改革方案大打折扣。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一些原本有意來投考同文館的人,也裹足不前。同文館只能勉強考試,在九十八個報名者中錄取了三十人。因為被錄取者素質太低,很快又淘汰了二十人,留下十人上學。這十人,最後只有五人畢業。這是1867年。就在同一年,日本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創辦的“慶應義塾”開學。學生們學的是福澤諭吉從美國帶回來的一大批外文原版書,學生們有大、中、小不同規格的詞典,他們用英文念經濟、歷史、地理、物理,高聲朗誦福澤諭吉親自編寫的《世界國盡》:世界之廣大,國家之眾多,大別分為五大洲……,不了解世界,人就失去存在的價值。孩子們在念英國工業革命的歷史:智能生勇,渡水使用汽船,行萬里之波也毫不恐懼;行於陸地的蒸汽機車,宛如給人添上雙翼……日本人走得很快。可是在中國,改革不容易,傷筋動骨,而碰着中樞神經的改革就更難。同文館的風波,顯示那張古老書桌的堅固沉重。洋務派沒法挪動它,只好繞開它走。6.有一個姓蒲的美國人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