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守望相護(1)
次日一早,杜蘅邀請沈家旭一起去醫院探望傷者。
即便是幾乎一夜未能入睡,杜蘅眼睛酸疼,臉色蒼白,但是依舊強制自己抖擻精神,化了精緻的妝容,換上合身的職業裙,以最好的形象與狀態與工作。今日與之後每一日的工作都至關重要,不容有失。
沈家旭與杜蘅相約,在杜蘅的公寓樓下接她。
“我第一天去許安集團上班的時候,也是你接我一起……”坐在副駕駛,杜蘅回憶。“當時,是你介紹我去見許樂康,加入許安集團的。一晃過去一年多了……”
“是啊,挺快的……要是預知道今日,就不介紹你去許安集團了……當時很想追求你,希望你的工作如意,沒有想到被許樂康捷足先登……”
沈家旭自嘲道。
“呵呵……”杜蘅勉強笑了笑。
此時,兩個人的玩笑都是蒼白而勉強的。那些平白無奇的話,背後暗潮洶湧的意思,也只有他們各自理解。
“杜蘅,從我們認識到現在這麼久,我對你的心意一直都沒有變過。只是,沒有來得及說,也沒有來得及為你做什麼。之前還說一起去爬雪山也終是沒有機會……現在許樂康出事兒,我跟你說這些話不是很和適宜,可是,我更怕現在不說,沒有更合適的機會了。我喜歡你……”
沈家旭道,他穩穩的開車着,目視前方,語氣平和,那一番話就如背書一般。
杜蘅側臉看着沈家旭,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緒,激動。可是,她明白那平靜之下的暗潮洶湧,澎湃情感。
選擇這個時間說這樣的話,並且不抱有任何希望,杜蘅隱約的覺得,是沈家旭感知到了什麼,做出了什麼決定。
她相信此時沈家旭的情誼是真的,可是,更確定沈家旭隱瞞了很多東西,在背後做了很多事情——而這些與許安美地的大樓倒塌息息相關。
“謝謝你……”
腦子飛快的轉,思考着,但是,說出來的話也僅只簡簡單單的一句謝。
“家旭,從認識到現在,在我心裏,你是非常優秀的人,是非常好的朋友。不管是我跟許樂康怎麼樣,你都是我的朋友。我們的情誼,跟他沒有關係。”
杜蘅斟酌着,說道。即便是這話說的委婉,卻也是格外的真誠的。
對於沈家旭與季朝明的勾結,杜蘅一樣的意外不可置信。在杜蘅心中,沈家旭是淡泊沉默的人,他工作專業,嚴謹專註,而且是一個寬容溫和,不計名利的人,他不會願意與一個不擇手段的野心家為伍的。
到底是哪裏錯了,杜蘅不能確定,也並沒有更多的算計,她只是憑着本意這麼說著。
兩個人各懷心思,各自有各自的心緒不寧,卻又都不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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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傷治療的工人中,劉大慶不治身亡,另外有二人受傷嚴重,仍舊在重症監護室;有二人傷情較輕在外科病房住院治療。
杜蘅與沈家旭一起去看望住院治療的工人。
從昨日,許安集團行政部就安排人過來照顧,同時解決工人老家家屬過來探望,家屬陪床住宿等等問題,然而涉及賠償以及亡故工人的情況,他們也很難決定。工人家屬不了解情況,只道他們都是代表公司,一定要一個交代,於是爭執起來。
集團員工看到沈家旭過來,連忙讓沈家旭與杜蘅來處理。
杜蘅一一問詢着家屬的要求,依次記下來。家屬們的要求大部分是要車送遺體回家火化,賠償等等、
“關於遺體不在京火化,運回老家土葬,這個不是我們不同意,而是政策上是行不通的。對你們的要求我們很理解,也很同情,不過,現在太平間有管理制度,什麼樣的車可以運出遺體,需要怎麼樣的手續都是嚴格,我們只能按照手續辦事兒……也請大家理解……”
“賠償的問題,我們會根據國家的相關標準,賠付喪葬補助金,工人死亡一次性撫恤金,供養親屬撫恤金等等。在這個標準上,集團也願意從道義義務上,給予大家補償,照顧供養親屬的生活。這些具體的條款,我們會出更規範標準的細則。請給我們一點時間,相信我們的誠意……大家目前所需要的必要花費,請儘管向許安集團的工作人員要求,我們會儘力補償的。”杜蘅溫和的說道,安撫着眾人。醫院病房裏滿是悲傷的氣氛,所有人都心有戚戚。
股票價格是數字,利潤是數字,批評指責只是文字,而他們的傷亡是血,是生命消逝不復重來,是一家人的淚,這是最最真實的。然而,即便是這樣,他們能夠得到的補償對於一個集團報表上的數字,依舊微乎其微。
“真是你說的那麼回事兒么?你說了能算么?你們可說話算數啊……”有人問。
“請放心,我說的我們一定能夠做到……”杜蘅道。
這是一家企業基本的道義,
“是杜律師吧……我是劉大慶的兄弟,你還給劉大慶打過官司的。他之前被鋼筋戳傷的那個……”一個男人嘶啞的聲音,看着杜蘅說道。
杜蘅辨認着眼前人,點點頭。
“是啊……原來去世的是大慶啊……”
杜蘅喃喃道,終於淚水湧出。
杜蘅在做實習律師的時候,曾經代理過劉大慶的工傷案件;之後還幫助劉大慶的工友處理過工傷賠償——當時的對方當事人也是許樂康。
劉大慶是一個高個子大嗓門性格豪爽的人,他被鋼筋砸中了肩膀,鋼筋從肩頭穿過,好在沒有傷及臟腑。劉大慶傷重,恢復期特別長。因為傷及了韌帶,不僅是需要休養,也需要恢復性活動才能在日後活動如常。杜蘅曾經去醫院看過他,看他咬着牙活動肩膀,三九的天這個粗獷的漢子光着膀子都是一身的汗水。
“我不能殘疾,我得動。我家裏倆孩子呢,個個學習都是頂尖兒的,老大在市裡重點高中上學,老師說他能考清華北大,老二中考模擬考也是全縣第一……媳婦兒照顧家教育孩子這麼好,我們的孩子們這麼爭氣,我得好好的供孩子讀書啊……我不掙錢行么?”
疼的呲牙咧嘴,劉大慶依舊是滿臉的驕傲,他努力的笑着,情形也格外的古怪。
不過才過去了兩年,他的孩子肯定還在讀書,依舊需要他的教育撫育;他沒有來得及看到孩子出息……
杜蘅念及此時,滿臉淚水,終於痛哭出聲。
“劉大哥,對不起啊……”
“嗚嗚……哥哥啊……”
劉大慶的弟弟也嚎哭了起來。
在場人皆是傷心,竟至哭聲一片……
劉大慶的弟弟之後解釋着杜蘅與劉大慶認識的原委,拍着胸脯替杜蘅保證:
“我哥哥活着的時候就特別佩服杜律師,說杜律師是給咱們這什麼都不懂的窮人辦事兒的。他在天有靈,肯定信得過杜律師的話,杜律師,您說的,我們信……”
杜蘅點點頭,清淚順着眼角滑落。
她扭頭擦拭了淚水:
“大家相信我們,我們說的肯定會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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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蘅與沈家旭走訪了在病房養傷的工人,問詢醫生在重症監護室的工人的情況,工人們的傷情平穩,治療循序進行,對沈家旭與杜蘅的一再道歉,家屬也都表示理解。
離開病房,站在院子裏,杜蘅只覺得陽光刺眼。
秋日的北京,天氣晴朗,碧空萬里,是極好的天氣。
可情緒低落的時候,連陽光普照都覺得是傷害,杜蘅一時間竟有些眩暈,差點摔倒。
沈家旭過來扶住杜蘅。
“你是不是太累了?”
“沒事兒……還好……家旭,我來的路上還在想,是不是要大家草簽一個和解協議,以便於輿論和處理對我們有利;我來的路上還在擔心樂康,擔心許安集團,可是,我現在都是覺得愧疚。說到底是我們的錯,原就是許安集團和樂康應該承擔的責任,是我們毀了他們的人生……利欲熏心,枉顧人命不該是受到重罰的么?”杜蘅聲音里依舊有些哽咽。
“杜蘅,你別難過了……也許不是許樂康的錯,不是集團的錯。等到調查組能查明真相,水落石出的時候,再嚮應該負責任的人討一個公道吧……”沈家旭道。
“嗯……”杜蘅點點頭:“即便是我代理許安集團,站在代理人的利益上;即便是我愛許樂康,我不希望他有事,但是,我依舊希望這件事情是公平的解決。法律的靈魂在於平等,在於對任何人給與平等的法律保護。蒼穹之下,做錯事情的人該為此付出代價。”
杜蘅的目光悠遠,縹緲。
這是杜蘅從業以來第一次因為一個案件在內心做激烈鬥爭。
曾經很多次挑燈夜戰,尋找代理辯護的思路,尋覓對方起訴書的漏洞,那個時候的思考只是目的既定,為了贏得訴訟去思考千百種方式;而站在醫院裏的燦爛陽光下,她開始更關注,真相是什麼。
“真相比許樂康的自由還重要麼?”沈家旭問道。
“是。許樂康在其位履其職,不管是公司內部管理缺陷也好,還是有人包藏禍心也罷,他疏於管理,必定難逃其咎,那也是應當的。成年人,得到權利,得到利益,同時承擔責任,這沒有任何可以辯白的。所以我更期望值真相……”
杜蘅篤定的說道。
長久以來,許樂康一直想推動許安集團的管理,調整公司的管理結構,然而收效甚微。作為實際控制人和公司的管理者,他擁有最大利益和最大的權力,為公司的事故承擔責任,也是他的義務。
杜蘅相信,許樂康會有這樣的認知,也理解自己此刻的心情。
“一定會有真相的……”沈家旭道:“走吧,我們回公司……”
“我想去朝看問一下情況,看看能不能安排會見……”杜蘅道。
“好……”
沈家旭帶杜蘅去停車場。
沈家旭抬眼,看到牆角有兩個身穿深藍運動服的人從邊上一晃而過,他們步伐很快,腳步匆匆,很是肅穆,只覺得他們與醫院莫名的不協調,格格不入。
沈家旭並未多想,帶杜蘅到停車場。
杜蘅上車的那一刻,沈家旭再度看到那兩個身着運動服的人,驀得心中一驚。
“杜蘅,我不能帶你去朝看,我有事兒要辦……你打車去可以么?”沈家旭按住了杜蘅的肩膀,制止她進入車裏。
杜蘅略是詫異,猜疑着沈家旭的緣由,不得其解,也極是懷疑,饒是如此,她依舊點點頭。
“可以……”
“我有急事兒,先走了……”沈家旭神色有些慌張,急匆匆上車,疾馳而去。
沈家旭看到他出門的時候,那兩個深藍運動服的男子也鑽進了車裏,着急的啟動車。
沈家旭穩穩的開着車出了醫院,一路向左,開往了郊外。
後視鏡里,那輛從醫院開出來的車鍥而不捨的跟着他。
手機響了,依舊是陌生的號碼。
沈家旭接起來電話:
“喂,哪位……”
“沈家旭,你終於還是肯接我電話的啊……”季朝明的聲音冷冷的。
“季總,您這是要做什麼?你說什麼明說,別來這套了……您如果不想同歸於盡,就別在杜蘅和我面前搞些小動作,她很敏感,會發現問題的。一旦事情敗露,大家不是一損俱損么?”沈家旭說的很是急切。
“我怎麼會搞小動作?我說過的話,要做到的事兒是肯定要做的。我不會跟你同歸於盡的,現在,是該你咎由自取的時候了,呵呵……”
季朝明冷笑着。
沈家旭皺眉,心中突然一凜,抬眼就看到一輛大型的貨車急速的迎面而來。
郊區的輔路沒有中間隔離帶,那輛車佔道非常霸道,很顯然就是衝著沈家旭的車來的。沈家旭連忙向右打方向盤,然而,他打的太急,並沒有注意到道路的邊上是挖開的溝。
沈家旭的車衝出了車道,翻入了深溝里,汽笛長鳴中,揚起一層土……
主路上,貨車與從醫院追逐來的小汽車鳴笛示意,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