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屋子裏的吶喊(1)(圖)
改革的潮流不可阻擋。袁世凱稱帝不久,就在一片聲討聲中一命嗚呼了。以袁世凱為首的權力核心迅速解體,一度達於極度恐怖的政治氣氛變得寬鬆起來,正統的意識形態也因為失去權力的支持而失去固有的強制性力量。在權力集團經過多次的分化與重組,建立起北洋軍閥政府時,已經形成了另一個權力中心——新型的知識者組成的集群,並開始向它挑戰了。這個新的知識權力中心主要由一份期刊和一所大學構成。期刊是《新青年》,大學是北京大學,它們都是在1917年前後經過改組,分別由激進主義者陳獨秀和自由主義者蔡元培所領導;其中最活躍的人物,無一不是為西方的觀念和變革的熱情所支配。《新青年》高張“德先生”“賽先生”的旗幟,提倡自由、人權、民主和科學,反對**政治和傳統文化,發動“文學革命”即白話文運動以推進思想啟蒙。除了陳獨秀、胡適兩位旗手式人物以外,代表性的人物還有錢玄同、李大釗、劉半農,以及新近來京的周作人等。這批人物大抵在北京大學或別的高校任教,他們播下的思想火種,最先在青年學生中間引起燃燒,然後向社會蔓延。1919年5月4日,由北京大學為首的高校學生髮起的著名的五四運動,以反帝救亡為特徵,把新文化運動推向**。但從此,隨着群眾性政治運動的展開,思想運動開始漸漸衰退;而文學,也就不再擔當領唱的角色,退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去了。魯迅的反應相當遲緩。社會運動的浪潮在周圍咆哮,他彷彿無所察覺似的,依然平靜地度他的小官吏的生涯,“麻痹”和“裝死”。終於有一天,一位老朋友到訪,給他的精神生活帶來了根本性的改變。這位朋友就是《新青年》的編委之一,新文化運動中的悍將錢玄同,在《〈吶喊〉自序》中記作金心異的。自序這樣寫道:“你鈔了這些有什麼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鈔本,發了研究的質問了。“沒有什麼用。”“那麼,你鈔它是什麼意思呢?”“沒有什麼意思。”“我想,你可以做點文章……”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們正辦《新青年》,然而那時彷彿不特沒有人來贊同,並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我想,他們許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說:“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裏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於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於是我終於答應他也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從此以後,便一發而不可收……《狂人日記》的主題是吃人。他告訴許壽裳說,中國是“食人民族”,並認為這是關係甚大的一種發現。小說借狂人之口說:“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一頁上都寫着‘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着,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字來,滿本都寫着兩個字是‘吃人’!”在現實世界上,已經找不到不吃人的地方,一方面吃人,一方面被人吃,這樣形成一個吃人的大羅網。可是,沒有人認識到,更沒有人想到改悔,“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都結成一夥,互相勸勉,互相牽掣,死也不肯跨過這一步。”可怕的是,知道自己吃而且感到慚愧的,居然是一個“迫害狂”!關於吃人,如果說《狂人日記》寫的是抽象的吃,《孔乙己》、《明天》、《白光》、《葯》、《阿Q正傳》等寫的便是具體的吃。孔乙己和陳士成是輾轉於科舉制度下的兩位畸形的舊式知識分子,一個死於眾人的麻木和涼薄,一個死於個人的屈辱和自卑,但都是一樣死於窮困。單四嫂子的兒子,與其說被病魔吃掉,無寧說被一個無愛的人間所吃。革命者夏瑜死後,他的血被做成人血饅頭。正如《即小見大》的一篇短文所說的,“凡有犧牲在祭壇前瀝血之後,所留給大家的,實在只有‘散胙’這一件事了。”阿Q是死於槍斃的,這個流浪漢,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法,而看客卻嫌槍斃不如砍頭的好看。《狂人日記》、《白光》用的是表現主義,意識流的方法,《孔乙己》是典型的契訶夫式寫法,《明天》相當散文化,可以說是一支憂怨的弦樂,《葯》是寫實和象徵並用的,結尾上墳的一段是一幕啞劇,刻畫如同版畫一般明細,卻極有意味。至於《阿Q正傳》,它的結構的豐富性,簡直無從概括,既有忠實的歷史畫面,又有精到的心理分析;既是諷刺喜劇,又是徹頭徹尾的悲劇。神話《補天》也是寫吃,偉大的女媧死後,禁軍就在她的肚皮上紮寨,自稱是惟一的嫡派。小品《兔和貓》和《鴨的喜劇》寫的仍然是吃,“一味收拾幼者弱者”。總之,這些小說所寫的都是可敬畏的生命的遭遇,我們所在的世界,充滿了血腥,死亡,恐怖和陰影。《社戲》的色調在魯迅的小說中,幾乎是獨有的明麗。大約這正如一位日本論者所說,因為他寫到了月光與少年。“我想月光是東洋文學在世界上傳統的光,少年是魯迅本國里的將來的惟一希望。”佐藤春夫寫道,“假若說月光是魯迅的傳統的愛,那末少年便是對於將來的希望與愛。”然而,在另一個寫及農村的短篇《故鄉》裏,這種和諧的詩意消失了。少年的閏土變做了“木偶人”,在他的頭頂,不再有金黃的圓月的朗照。在這裏,愛變做了“厚障壁”,希望也變得十分茫遠,正如小說的結尾所說:“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