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見女兒緊皺着眉頭食不下咽的模樣,月姬想起前幾日這孩子因和人起了爭持,被人推倒撞傷了頭的事。
那雲姬也真是的,大囡不過是個十歲左右的女童,居然跟個小孩子計較起來。不過也不怨人家如此,若不是她這個當娘的沒本事,護不住自己的孩子,又何至於讓孩子平白遭受這樣的苦。
想到這些,月姬不禁淚眼朦朧,又啜泣起來。
大囡乖巧的去了月姬身邊,讓她看了看自己的頭傷。
當日大囡撞傷,頭暈了過去,可把月姬給嚇傻了,幸好天公疼惜苦命人,孩子並沒有出什麽問題,醒了之後也未說哪兒不舒服,月姬才放下心來。今日再看,那處腫包消下去了不少,月姬又問了問大囡是否哪裏不舒服,得到的答案是否,才小心的將她頭上的布條纏了回去。
「你要多吃一些,阿娘身體不好,你妹妹膽子又小,全得你多看護她。若是你再出什麽事,阿娘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月姬哭得傷心欲絕。
小囡見自家阿娘哭,也跟着嚶嚶的哭起來。
大囡一陣心煩意亂,站起來說了一句我無事,便去收拾矮桌上的盤碗了。
她將食盒送回大廚房,回來見小囡已經在月姬身旁睡下,月姬也是半闔着目似睡熟,便動作輕巧的將門閂上,去了右側一間小屋。
這間小屋不大,左右各有一張床榻,中間有一個矮櫃,別的再無其他。這是大囡和小囡的房間,不過小囡從小黏月姬,大多時候都與月姬一起睡,倒是空了一間屋子給大囡獨處。
因着雨天潮濕,屋裏散發出一陣濃重的霉味,不過大囡視若無睹,褪鞋上榻,躺下之後,將一床薄被褥攏在身上。
蕭九娘沒有想到自己會重活回來,回到自己幼年之時。
重活回來的那一日,她睜開眼後簡直嚇呆了,若不是遙遠記憶中,那張印刻在自己靈魂深處的臉,她簡直不敢置信自己居然重活了一遭。
之後兩日,她一面養着頭傷,一面熟悉着各種事物,這才發現她居然重回到她親娘月姬臨死之前。
這是讓她再一次體會喪母之痛嗎?
上一輩子蕭九娘因機緣巧合之下習了一些毒術,倒也讓自己懂得一些藥理。
月姬已經沒法治了,生產時因是雙胎,讓她陷入難產,雖然僥倖活了下來,兩個孩子也無事,卻已經掏空了她整個身體,這麽多年來,她為了兩個女兒一直強撐着,又因為小囡從小體弱,使她勞心勞力。
人人都以為月姬是近幾載身子才日漸不好,只有蕭九娘知曉月姬早已是外強中乾,之前的幾次病痛不過是內里的沉痾漸漸顯露了出來,如今不過是拖着日子。
明白這一切後,蕭九娘自是倍受打擊,可上輩子經歷了那麽多,已足以讓她平淡視之。
早就應該習慣了不是嗎,那種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感覺。
不,她又怎麽能夠習慣呢!
上輩子從一個沒名沒姓、喪母父不認的賤奴之女,到讓整個蕭家都對她為之忌憚,蕭九娘付出了無數心力與代價,沒人知曉她到底經歷了什麽,很多人都懼怕她,暗地裏罵她是個毒婦,表面上卻唯唯諾諾從不敢多置一詞。
蕭九娘已經站在高處太久,完全沒有想到一閉眼再一睜眼,居然會將她打回原形,讓她再度回到幼年最艱難的時刻。
回想着幼年時發生的一切,蕭九娘久久不能平靜。她清楚眼前的平靜只是鏡花水月,只要她不甘,只要她想冒出頭、想拿到該屬於自己的一切,危機和打壓就會迎面而來,直到將自己徹徹底底踩死。
她沒有忘記自己此時叫大囡,還是一個沒名沒姓的孩子,蕭這個姓,離自己還很遙遠。
【第二章退讓只會被欺負】
下了多日的雨終於停了,整個天灰濛濛的。
一大早大囡便起來,洗漱後往大廚房那裏去領早飯了。
一路上,許多下人來來往往,俱是對她視若無睹,有那麽一、兩個注意到她的,也只是眼神詭異的瞄一眼便罷了。
蕭家大宅很大,到底有多大,她並不知曉,哪怕她上輩子成了蕭家的蕭九娘,她也沒有逛完整個蕭家大宅。
此時她所身處的地方乃是蕭家靠西北角處,在這裏有一處極為寬廣的大院子,取名叫做伶院。伶院,顧名思義,住在這裏的大多都是伶人。
大齊承繼前朝舊唐遺風,有錢人傢俱會蓄奴,更不用說像蕭家這種從前朝便遺留下來的世家門閥了。不光蓄奴,還養了不少伶人用於尋歡作樂,這些伶人俱有技藝在身,擅舞、擅樂不提,個個也是樣貌出眾。
所謂的伶,不過是表面上的稱呼,對於一些豪門世家來說,這些伶人還有其他的作用,那就是妓。所謂伶與妓之間,只隔了一層薄紗,這種說法並不為過。
在伶院,伶人分三六九等,技藝驚人可拔頭籌者為姬,例如月姬便是因其舞藝超群,被冠了個姬,之前推大囡的雲姬也是如此。
在伶院,能被冠上「姬」這個稱呼的,處於最高等的地位,日裏吃穿用度皆為精良,身邊還有婢女侍候着,不過當然也有例外,那便是月姬。
所謂的日薄西山,大抵講的就是如此了。如今的月姬早已不堪擔當「姬」這個稱謂,若不是她與蕭五郎有着那樣一層關係,又為五郎君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女兒,估計早就容不下這個癆病鬼。
大齊律法與世俗觀念與舊唐大同小異,婚姻關係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度。齊律規定貴族豪門或官僚,除正妻外,納妾皆有規制,並不是想納妾便可納得,首先人數便有限制,例如一品官員可納妾十人,二品官員可納八名,到了等級最低的七、八品官員便只可納一名了,另外對方必須家世清白,也就是俗稱的良民。
良賤不可通婚,這是大齊的鐵律,也是為了保護嚴格的社會等級。齊律規定,「以妾為妻,以婢為妾者,徒一年半,各還正之」、「奴婢賤人,律比畜產」、「奴婢既同資產,即合由主處分」,也就是說,奴、婢是完全沒有人身自由與權利的,完全為其主人所佔有最低等的「賤民」。
其中奴婢又分屬官奴與私奴,早年月姬未進蕭家大門時,便是教坊司樂坊的一名官奴,之後由官轉私,成了蕭家的私奴。
而在大齊律令規定中,未在律法准許下的婚姻關係內產子,皆屬奸生子。奸生子是得不到律法保護的,並沒有任何的繼承權,尤其是奴婢產子,「及生產蕃息者,謂婢產子,馬生駒之類」,即奴婢生下的孩子,若是得主人承認,還能得片瓦遮身,若不能得主人承認,便隨母屬賤。
大囡和小囡皆隨母,至今無名無姓,這也是為何大囡在伶院行走,會有人用異樣眼光看待她的原因。
蕭家像大囡這種身分低下的血脈不是沒有,但過得皆比月姬母女好,最起碼比身分最為低下的奴婢要高上一等不止,也不愁吃喝,只是身分上不得檯面。
好奇這一切原因的蕭家奴婢很多,但全被「前輩」警告過了,因此這事成了一個令人忌諱的話題,人人皆知根由,卻從來閉口不談,甚至偶爾還會有人對其母女刁難一二,因為她們知曉只要鬧得不超過,是有人願意看到這一切的。
尤其隨着月姬近幾年身子越發差,這種情形越演越烈,私底下的小動作層出不窮,若不是大囡這個做女兒的從來不是個好惹的,母女估計連溫飽都無法保證。
一路到了伶院的大廚房,大囡剛踏入,整個大廚房便靜了一瞬,各種奇奇怪怪的眼神射了過來,有不屑的、厭惡的、好奇的、看笑話的,眾多紛雜。
大囡不言不語,去旁邊的柜子裏拿了自家的食盒,打開卻發現裏頭的碗盤皆碎了。
她沉默了一瞬,將食盒拎了出去,把裏頭的碎瓷片全部倒出來,又拎着食盒回到廚房。
廚房裏很安靜,一眾雜役、僕婦們看似各司其職、非常忙碌,實則眼角餘光都放在大囡身上,而在眾僕婦中,有個正在領膳食、打扮得很是鮮亮的綠衫婢女,正眼露嘲笑惡意的斜睨着大囡。
這名綠衫婢女名叫紅綢,乃是雲姬身邊的一名侍女。
見這詭異的氣氛與情形,大囡便知曉自家食盒之所以會是那副樣子,定是這紅綢所為,也明白紅綢為何會如此做。
她是前幾日撞了頭暈過去才回來的,對於小時候的記憶,因為事隔多年,有些模糊,但大體還是記得雲姬此人和她阿娘一直不對盤,自她娘身子垮了,不能以舞姬的身分出現在蕭家招待客人的宴席上後,雲姬便屢屢刁難,各種小手段及明嘲暗諷層出不窮,與雲姬一派的伶人以及想討好巴結她的下人自然也是同仇敵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