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廝領他二人上了樓,酒菜陸陸續續端上桌,簾後琴音漸起,陳庭方坐下來,斟了一小杯酒推至孟景春面前,孟景春略渴,接過去便喝。
一曲畢,那鴇母將紗簾捲起來,琴後一妙齡女子緩緩抬了頭。
見兩位恩客無甚反應,鴇母小心問道:「兩位爺覺着如何?」
孟景春沉吟一番,只道:「挺好。」
陳庭方卻道:「略顯凄清。」
孟景春低頭吃了口菜,想這陳庭方真是好挑剔,便對鴇母說:「既覺着凄清,那便要熱鬧些。」
於是這鴇母便讓這彈琴女子下去了,不一會兒,屋中進來兩個艷服女子,看起來比陳孟二人還要年長一些。
孟景春只顧着吃,其中一緋衣女子坐在她身旁笑道:「這位小爺倒是俏麗得很,如何連鬍子也是不長的?」
孟景春筷子一擱,壓了壓嗓子,擺出臉色來,「爺才十九歲,長什麽鬍子?」
那緋衣女子笑出聲來,又出其不意伸手摸了一把孟景春的下巴,小拇指有意無意地滑過她頸間,一副豁然開朗的樣子,卻也不點破。
孟景春急得臉都紅了,登時站了起來,「爺讓你摸了嗎?」
陳庭方看着好戲,輕啜着茶,道:「說些趣聞聽聽吧。」
旁邊的黃衫女子道:「不知爺們想聽什麽樣的趣聞。」
孟景春為避開那兩姑娘,往陳庭方那邊挪了挪位置,道:「先隨意說幾個來聽聽。」
緋衣女子張口就來,「前陣子瓊林宴……」
「停。」孟景春擺了一下手,「換個。」
陳庭方抿唇笑。
那黃衫女子道:「上回吏部有位大人來東華坊,夜宿至清晨,因趕着去上朝,竟忘了擦掉臉上的胭脂唇印,據聞皇上瞧見了,問他愛卿從何而來啊?他答臣昨夜值宿衙門,皇上又道睡得如何?他答值宿不敢睡得太死,皇上又問朕還以為愛卿夢會神女去了?
他一驚,陛下為何這樣說?皇上冷哼一聲,賜了他一面銅鏡,後又給他安了個欺君的罪名,將這大人貶到地方上去了。」
孟景春吃着酒,輕嗤一聲:「你這都是哪時候的戲文?皇上豈會這樣作弄臣子,盡瞎編排。」
那黃衫女子又說了幾個,孟景春均搖搖頭,又問問陳庭方的意思,也是覺得沒甚意思。
那緋衣女子又道:「那說個沈相沈大人的?」
孟景春倏地來了興緻,灌了一杯酒道:「沈相也來過這兒?」
「大約是十一年前吧,那年沈相十六歲,連中三元,狀元及第,被一眾人推搡着帶到這兒來,最後竟是逃走了,姐妹們問狀元郎呢,如何不見了?這才有人說沈相從後邊小門逃了。」
孟景春一瞥眼,往嘴裏塞了一隻果子,「沈相還有過這般慫態?」
緋衣女子柳眉一挑,「那是自然,十六歲的少年人懂得什麽?縱是作得一手好文章,男女之事也是一頭霧水,恐是被嚇着了。」
孟景春略一算,自己那時才八歲,哎,八歲,她不由想起一些舊事,便悶頭喝了一杯酒,又聽得緋衣女子道:「哎,說起這沈相卻再也沒來過了。」
黃衫女子亦蹙了眉道:「不來妓館便也算了,沈相都已二十七了,卻也未見其娶妻,難道有什麽隱疾不成?」
孟景春回過神,道:「莫不是……斷袖?」
「那得傷死京城多少姑娘的心吶?定是不能夠啊,奴家很是中意沈相的呢,若沈相再來一回東華坊,奴家怎麽着也得搶着服侍一回呀。」黃衫女子說著就笑了。
旁邊緋衣女子輕推了她一下,啐道:「呸,就怕你那沈相屆時不能人道,你同他聊一晚上不成?」
黃衫女子回駁道:「沈相這般的,便是看一晚上也是知足的,若說還能聊上一宿,真真是可以死去了。」
旁觀了許久的陳庭方淺笑,語氣溫柔,說的卻是,「沈相兢兢業業、勤勉務實,為朝中肱骨之臣,又豈容得你二人在這裏評頭論足?」
孟景春見素來不說重話的陳庭方竟這樣開口,立時擱下杯子,同那兩女子道:「勿再說這種指名道姓的胡話了。」但說實在的,孟景春很是佩服這些女子啊,真的敢說啊。
緋衣女子似是又要開口,陳庭方卻起了身,自袖袋中取了一錠銀子擱在桌上,便偏頭同孟景春道:「坐夠了,也該走了。」
孟景春臨了還瞥了一眼桌上那錠銀子,心道不愧是陳家獨子,出手的確是極闊綽的。
陳庭方兀自走了出去,在外邊廊道里站了會兒,又像是等什麽人一般,臉上有轉瞬即逝的悵惘。
孟景春走過去,「賢弟不過來這兒坐了幾盞茶的工夫,真看夠了?」
陳庭方輕抿了唇,臉上復又浮起淡淡笑意,搖了搖頭說:「確實如孟兄先前所說一般沒意思,溫柔鄉、銷金處,卻也不過如此,不知世人何故貪戀?」
「依我看,賢弟亦莫要以偏概全,在你我眼中似乎不過如此,但有人卻道它是極好的。」孟景春輕嘆一聲,回頭瞧了一眼,「箇中滋味,每個人體會自然不同,沒有什麽不好理解的。」
陳庭方笑了一下,轉身便下了樓。
兩人一道走到花街盡頭,路上仍舊與來時一般熱鬧,陳府的馬車停在暗處等着。
車上顛簸,孟景春的酒勁有些上來了,覺着有些頭暈,卻還不忘問陳庭方一件要緊事,她道:「沈相就住在官舍,這件事賢弟先前知道嗎?」
陳庭方回她,「自然是知道的,但算不得什麽要緊事,沈相住了十來年的官舍,也算不得稀奇了。」
「十來年?」孟景春很是驚訝,「難不成沈相沒有自己的府宅?」
陳庭方偏頭看她一眼,輕描淡寫說:「沒有啊。」
孟景春蹙了蹙眉,「沈相俸祿應當不低吧,何故還委屈住官舍?」
陳庭方臉色淡淡地道:「右相月俸三百貫。」
「三百……」孟景春後面的話全給咽下去了,自己一個月才拿三貫多一點,沈英他拿三百,可恨的是,這樣的人在官舍一住便是十一年。
「興許是覺着官舍方便才不願搬走,何況沈相無家室要養,孑然一身何必住大宅子。」陳庭方緩緩說著,看了孟景春一眼,「孟兄難不成也好奇沈相為何不婚娶?」
孟景春點點頭,陳庭方一副深知內情的模樣,她能不趁機打探嗎?
「只怕是沈相這個位置,娶誰都不對,皇上最忌朋黨,沈相如今已身處高位,娶哪位朝臣家的千金都不合適,除非皇上賜婚,但皇上偏偏從未提過這茬,似是覺着沈相不娶也挺好,省得招惹是非,也不必花時間顧家室。」
「世間女子又不是只有朝臣家的千金。」
「商賈之女亦不能娶,恐有官商勾結之名,至於書香門第的清白人家,沈相想必也沒空結識,其餘人家又沒法門當戶對。」陳庭方頓了一頓,「再者說,無人敢做這個媒,姑娘們心中似是傾慕着,但真正想嫁的恐怕極少。」
「也是。」走到這個位置,朝榮亦能夕敗,風光無限卻也如履薄冰。
孟景春又靠着車窗想了會兒別的事情,東華坊的酒後勁挺足,喝了這麽幾杯雖不算醉,腦子卻是有些迷糊了,她想着過會兒還得去找些東西墊墊肚子才行,方才在妓館也未來得及吃什麽。
思量間,陳府的馬車已是行至官舍西門,陳庭方伸過手去輕拍拍她,「孟兄,到官舍了。」
孟景春「哦」了一聲,趕緊揉揉臉,作別陳庭方,下了馬車。
晚風很是暖和,官舍西門的燈籠輕輕晃着,伙房的燈也還亮着,孟景春甚喜,腳下步子一快,還沒反應過來就栽了個狗吃屎。
孟景春疼得齜牙咧嘴,酒是徹底醒了,但這一跤是結結實實的硬摔,她全身都發麻。
她趴着緩了會兒,一隻手朝她伸過來,說:「可還起得來?」
孟景春覺着有些丟人,頭也沒抬,只悶悶說:「無妨,我過會兒自己能起得來。」她心中琢磨着最好是別教人認出來,反正燈光暗得很,自己不抬頭哪裏那麽容易被認出來。
她狗鼻子嗅了嗅,好似聞到了一陣食物的香味,又嗅了嗅,是食物的香味沒錯,像是蒸餅,但又有點兒甜甜的味道。
這當下,那人卻開口道:「孟景春?」
她鼻子都擦着地了竟還能被認出來,孟景春動了一下腿,自個兒真就爬起來了,她注意力全在食物的香味上,一看面前站着的人腦子瞬間「轟」了一下。
沈英提着一個紙盒,身上還穿着朝服,似是剛剛回來。
哎,也沒甚好驚慌的,左右是鄰居,見面也是尋常事,何必自己整得一驚一乍反倒奇怪,孟景春作了個揖說:「原是相爺,如此晚歸,辛苦辛苦。」
沈英見孟景春也穿着官袍,道:「第一日去大理寺便這樣忙?」
孟景春忙擺手,想想卻又不好,萬一被他問起來做什麽去了,總不能說同陳庭方去妓館了吧?便道:「還好、還好,今晚月色好,便出去逛了逛。」她說完便下意識抬頭看天,黑漆漆一片,忙改口道:「下官是說……天好,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