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格丁根(1)

別格丁根(1)

是我要走的時候了。是我離開德國的時候了。是我離開格丁根的時候了。我在這座小城裏已經住了整整十年了。中國古代俗語說:千里涼棚,沒有不散的筵席。人的一生就是這個樣子。當年佛祖規定,浮屠不三宿桑下。害怕和尚在一棵桑樹下連住三宿,就會產生留戀之情。這對和尚的修行不利。我在格丁根住了不是三宿,而是三宿的一千二百倍。留戀之情,焉能免掉?好在我是一個俗人,從來也沒有想當和尚,不想修仙學道,不想涅磐,西天無分,東土有根。留戀就讓它留戀吧!但是留戀畢竟是有限期的。我是一個有國有家有父母有妻子的人,是我要走的時候了。回憶十年前我初來時,如果有人告訴我:你必須在這裏住上五年,我一定會跳起來的:五年還了得呀!五年是一千八百多天呀!然而現在,不但過了五年,而且是五年的兩倍。我一點也沒有感覺到有什麼了不得。正如我在本書開頭時說的那樣,宛如一場縹緲的春夢,十年就飛去了。現在,如果有人告訴我:你必須在這裏再住上十年。我不但不會跳起來,而且會愉快地接受下來的。然而我必須走了。是我要走的時候了。當時要想從德國回國,實際上只有一條路,就是通過瑞士,那裏有國民黨政府的公使館。張維和我於是就到處打聽到瑞士去的辦法。經多方探詢,聽說格丁根有一家瑞士人。我們連忙專程拜訪,是一位家庭婦女模樣的中年婦人,人很和氣。但是,她告訴我們,入境簽證她管不了;要辦,只能到漢諾威(Hannover)去。張維和我於是又搭乘公共汽車,長驅百餘公里,趕到了這一地區的首府漢諾威。漢諾威是附近最大最古的歷史名城。我久仰大名,只是從沒有來過。今天來到這裏,我真正大吃一驚:這還算是一座城市嗎?儘管從遠處看,仍然是高樓林立;但是,走近一看,卻只見廢墟。剩下沒有倒的一些斷壁頹垣,看上去就像是古羅馬留下來的斗獸場。馬路還是有的,不過也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彈坑。汽車有的已經恢復了行駛.不過數目也不是太多。引起我們注意的是馬路兩旁行人路上的情況。德國高樓建築的格局,各大城市幾乎都是一模一樣:不管樓高多少層,最下面總有一個地下室,是名副其實地建築在地下的。這裏不能住人。住在樓上的人每家分得一二間,在裏面貯存德國人每天必吃的土豆,以及蘋果、瓶裝的草莓醬、煤球、劈柴之類的東西。從來沒有想到還會有別的用途的。戰爭一爆發,最初德國老百姓輕信法西斯頭子的吹噓,認為英美飛機都是紙糊的,決不能飛越德國國境線這個雷池一步。大城市裏根本沒有修建真正的防空壕洞。後來,大出人們的意料,敵人紙糊的飛機變成鋼鐵的了,法西斯頭子們的吹噓變成了肥皂泡了。英美的炸彈就在自己頭上爆炸,不得已就逃入地下室躲避空襲。這當然無濟於事。英美的重磅炸彈有時候能穿透樓層,在地下室中向上爆炸。其結果可想而知。有時候分量稍輕的炸彈,在上面炸穿了一層兩層或多一點層的樓房,就地爆炸。地下室幸免於難,然而結果卻更可怕。上面的被炸的樓房倒塌下來,把地下室嚴密蓋住。活在裏面的人,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這是什麼滋味,我沒有親身經歷,不願瞎說。然而誰想到這一點,會不不寒而慄呢?最初大概還會有自己的親人費上九牛二虎的力量,費上不知多少天的努力,把地下室中受難者親屬的屍體挖掘出來,弄到墓地里去埋掉。可是時間一久,轟炸一頻繁,原來在外面的親屬說不定自己也被埋在什麼地方的地下室,等待別人去挖屍體了。他們哪有可能來挖別人的屍體呢?但是,到了上墳的日子,倖存下來的少數人又不甘不給親人掃墓,而親人的墓地就是地下室。於是馬路兩旁高樓斷壁之下的地下室外垃圾堆旁,就擺滿了原來應該擺在墓地上的花圈。我們來到漢諾威看到的就是這些花圈,這種景象在格丁根是看不到的。最初我是大惑不解。了解了原因以後,我又感到十分吃驚,感到可怕,感到悲哀。據說地窖里的老鼠,由於飽餐人肉,營養過分豐富,長到一尺多長。德國這樣一個優秀偉大的民族,竟落到這個下場。我心裏酸甜苦辣。萬感交集,真想到什麼地方去痛哭一場。漢諾威的情況就是這個樣子。這當然是狂轟濫炸時"鋪地毯"的結果。但是,即使是地毯,也難免有點空隙。在這樣的空隙中還倖存下少數大樓,裏面還有房間勉強可以辦公。於是在城裏無房可住的人,晚上回到城外鄉鎮中的臨時住處,白天就進城來辦公。瑞士的駐漢諾威的代辦處也設在這樣一座樓房裏。我們穿過無數的斷壁殘垣,找到辦事處。因為我沒有收到瑞士方面的正式邀請和批准,辦事處說無法給我簽發入境證。我算是空跑一趟。然而我卻不但不後悔,而且還有點高興;我於無意中得到一個機會,親眼看一看所謂轟炸究竟真實情況如何。不然的話,我白白在德國住了十年,也自命經歷過轟炸。格丁根那一點轟炸,同漢諾威比起來,真如小巫見大巫。如沒能看到真正的轟炸,將會抱恨終生了。漢諾威是這樣,其他比漢諾威更大的城市,比如柏林之類,被炸倒情況略可推知。我後來聽說,在柏林,一座大樓上面幾層被炸倒以後,塌了下來,把地下室嚴嚴實實地埋了起來。地下室中有人在黑暗中赤手扒碎磚石,走運扒通了牆壁,爬到鄰居的尚沒有被炸的地下室中,鑽了出來,重見天日。然而十個指頭的上半截都已磨掉,血肉模糊了。沒有這樣走運的,則是扒而無成,只有呼叫。外面的人明明聽到叫聲,然而堆積如山的磚瓦碎石,一時無法清除。只能忍心聽下去,最初叫聲還高,後來則逐漸微弱,幾天之後,一片寂靜,結果可知。親人們心裏是什麼滋味,他們是受到什麼折磨,人們能想下去嗎?有過這樣一場經歷,不入瘋人院,則入醫院。這樣慘絕人寰的悲劇是號稱"萬物之靈"的人類自己親手釀成的。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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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泰斗季羨林自述回憶:留德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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