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君問歸期未有期(六)
“嗯!”
桑碩深以為然,朝着妹妹重重點頭。
娘也是這麼說的。
其實他也看出來了,胡三嬸甚的都好,哪有甚的毛啊病的,只一樣,心氣兒不順罷了。
有氣兒沒地兒撒,可不就得沒事兒找事兒了么!
所以娘又說了,除非送子娘娘趕緊送她個大胖小子,叫她順了這口心氣兒,否則饒是天王老子來了都不中用。
這樣想着,心裏頭就有些堵了。
一口氣嘆不出來,目光順勢落在了煨灶貓似的緊緊依偎着妹妹的太湖身上,撓了撓頭。
可娘還說了,羊肉貼不着狗身上。
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總歸不知道心疼。反過來說,到底隔了層肚皮,就算豁出命,肉也未必記着你的好。
說到底母女天性隔不斷,乾兒子難當,蠻娘也確實難為。
輕不得重不得,也不能怪有些個當蠻娘的不願枉做小人。
理是這個理兒,不過桑碩也覺得,蠻娘蠻娘,一個“蠻”字兒,鞭辟入裏,簡直絕了。
就拿太湖說好了,眼下饒是有董三叔護着,胡三嬸都沒少琢磨着給她下絆子使使壞,好叫他們父女離心,更別提往後了。
往後的事兒,誰又能說得清。
就說這“人心”好了,但凡生了個一分兩分的,剩下的七分八分哪有不跟着跑的理兒。
這樣想着,桑碩忽而有些怔忡。
直愣愣地盯着靈璧瞧,不覺地眉目舒展嘴角上揚的陳既庭在愣了一瞬后,卻是慢慢悟了。
原來太湖那蠻娘這麼三天兩頭的,為著那點子蛋啊雞啊的雞毛蒜皮追着桑伯娘撒潑打滾,並不是為著那雞啊蛋!
就更糊塗了。
那就生孩子去好了,這麼沒完沒了的鬧騰人一家算怎的一回事兒?
難不成這就能生出孩子來了?
照他說,懸!
擱他要知道有這麼一號娘等着,他也不敢投這胎呀!
鬧騰?
千般走心的陳既庭忽而心裏一咯噔,眉頭蹙起。
那,靈璧這樣鬧騰自己……又算怎的一回事兒?
想到瘋丫頭,腦殼隱隱脹痛的陳既庭漸漸忐忑了起來。
芙蓉亦覺不解。
盯着靈璧看了好一會兒,想不通她這樣的聰明人,怎的會說出這樣簡直沒頭腦的話兒來。
甚的叫生了孩子就好了?
蠍子的尾巴,蠻娘的心。
胡三嬸眼下還沒生出一子半女的,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給太湖小鞋穿了,竟連面子情都再不肯做,再等她有了親生的,丫頭還罷了,若是個小子,還能有太湖的好?
要她說,太湖早就該替自己打算起來了。
親生的爺娘、同胞的姊妹,都不見得巴着你好,更別提還隔了層肚皮。
羊肉貼不着狗身上,何況這素來有了蠻娘,就有蠻爹,要不怎的人都說寧死做官的爹,不死討飯的娘呢!
這樣的道理,饒是太湖素來沒心沒肺慣了的,還沒有生母教導,都已吃一塹長一智,長足了記性,她不信靈璧既有親娘教導又讀了那麼些書會不懂。
越想越不對。
更沒料想靈璧這麼輕飄飄一句話落了地,太湖竟還點頭:“你說的是,等她生了孩子興許就好了。”
簡直迷了心竅了,芙蓉又急又無奈。
太湖可不覺得自己這就糊塗了,只話音落下又撇了撇嘴,添了句:“她就再沒這個閑工夫作天作地的了。”
這麼說其實也不錯,靈璧朝她眨了眨眼睛,就聽山前傳來了一管印入骨髓的熟悉女聲:“弟妹真是長進了,連置之死地這樣大本書上的話兒都會講了,只想着吃雞貼膘,你只管說就是,嫂子給你搭把手,可不敢拿甚的精啊怪啊的做筏子,你年紀輕輕的,不知道好壞,到辰光真叫它們惦記上了,哎呦喂,嚇死個人的!”
只聽這一聲一詠三嘆的“哎呦喂”,都能想像得出自家娘親擠眉弄眼的架勢,靈璧抿了嘴偷笑,眼色飛起。
支着耳朵的太湖抽空朝靈璧胡亂頷首,表示收到,臉上總算有了兩分笑模樣,又扁着嘴同她嫌棄道:“怎的就是學不乖,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她怎的可能吵得過伯娘……”
說完意識到自己這麼說好似不對,又扁了扁嘴,抱着靈璧蹭了蹭:“明明是她不佔理,自個兒喂的雞都養不家,偏嚷的比誰都凶,我真不曉得她怎的想的。”
靈璧倒是有些曉得的。
雖然她也想不通,為甚的太湖家養的母雞但凡懷上蛋,就非得上自家來串門下蛋。
可吵架嘛,又不是同窗辯論。你有理,好,你說,你沒理,好,你接著說,直到自圓其說,這總成了吧!可吵架又不為講道理,甚至都無須自圓其說,只要看熱鬧的人夠多,只要聲音夠大,只要自個兒覺得解氣過癮,就算贏。
其實想想雖然無奈,卻也挺有意思的。
何況胡三嬸的情況還同旁人不一樣,想了想,同太湖道:“她心裏憋着氣兒呢,又不曉得如何化解,只能一通亂拳,看見甚的打甚的,心裏方能舒坦些。”
太湖扒拉着靈璧的肩膀,想了一瞬,似乎還真是這麼一回事兒,挑了挑眉頭,嘟囔了一句:“小孩子似的。”情緒倒是好轉了不少。
芙蓉冷眼旁觀,眼看着不過須臾,靈璧就把太湖哄好了,心裏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她就沒有這樣的本事。
有甚的物什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又消失的無影無蹤,叫她抓也抓不住,咽了口口水,望着靈璧的目光中又泛起了難言的艷羨,忍不住靠近她:“曼卿妹妹,這些都是嬸娘告訴你的吧!”
“是!”靈璧遲疑了一瞬,點了點頭。
芙蓉就嘆了一口氣,哪怕明知答案如此,還是不免黯然。
卻還要強裝笑臉,握了靈璧的手,語重心長地告訴她:“你不曉得有嬸娘這樣的娘是多麼難得的一樁事兒,曼卿妹妹,你可要好好聽嬸娘的話兒才是。”
她就沒有這樣的福氣,她娘連自己的日子都過不明白,哪能指望她像桑家嬸娘那般事無巨細地教導他們姊妹。
靈璧被芙蓉凄凄然的語氣弄得心裏頭毛毛的,趕忙點頭,想把話頭岔過去,好不容易抓住芙蓉痛腳的太湖卻不這樣想。
抬起頭來,一臉不可思議的盯着芙蓉看:“你這是甚的意思,我這要在蠻娘手裏討生活的還沒說甚呢,你可是有親娘護着的!”
剛剛不還念叨着謹言慎行呢嗎?莫不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芙蓉一噎,倒也不生氣,只是有些無奈。
太湖的委屈說得出,她的委屈說不出,太湖受的磋磨鄉里鄉親的都看得見,她受的磋磨再沒人相信。
沉默了下來。
沒甚好分辨的,說多了,怕不是還要嘀咕她顧影自憐心眼小,大逆不道不孝女。
難得能將酷愛說教的芙蓉堵得啞口無言,神氣活現的太湖倒是沒再落井下石,在心裏嘚瑟了一回就去看桑碩,問着他:“桑碩哥,我們還回學堂去嗎?”
一直再沒出聲的陳既庭不知甚的辰光挪到在了靈璧身側,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肩膀:“喂,你長大了,可別跟她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