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君問歸期未有期(三)
至於究竟可惜甚的,就像山頂復又緩緩聚攏的密霧濃雲,饒是陳先生,亦無法描繪。
萬語千言,興許只能匯成如是二字兒。
靈璧也覺得可惜。
來世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來日卻終將馬不停蹄地趕來……
又隱隱溢上些許希冀。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如若效仿玉溪生,在當下眼角微濕的時刻記住也曾以一汀煙雨掩蓋睫毛尖兒墜的淚,刻畫相思相憶,確證悲歡離合……那麼,待來日再回過頭來遙觀此刻,又會是怎樣的心情?
想來……還是一樣的吧!
畢竟,《夜雨寄北》就是《夜雨寄北》,她就在這裏,白紙黑字,千年不變,萬年不朽!
“曼卿,曼卿妹妹……”
似有綿軟熟悉的語調在耳畔輕喚她的名字,如痴似醉般沉浸在自己“寄北”情愫中的靈璧一個激靈望過來,不覺地跟着神色無奈的芙蓉起身,垂手垂首,屈膝福身。
慢了不只一拍方才回過神來,靈璧兀然抬頭,陳先生比之昨兒似乎越發佝僂的背影已然消失在了橙黃橘綠間。
頃刻間,每日一沸,學堂又成了濺入水滴的熱油鍋,“哄”的一聲,呼朋引伴的笑鬧聲幾欲掀翻屋頂。
靈璧一滯,茫茫然地挪動視線,朝檐下滴水處望去。
沒有看到記憶中的天光。
天色灰濛濛的是不假,可今兒本就是冥冥陰天,上半晌還漲過雨星,裊裊生煙,隨風而逝……難道已是下學辰光了?
“靈璧,你這是怎的了?”
不容她懵然,一管隱隱帶着哭腔的爽利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蔫巴巴的太湖耷拉着濃眉大眼,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被抽了骨頭似的腰身一逕往前傾,把下巴頦兒擱在她的肩膀上,還蹭了蹭。
念首詩罷了,念得人心裏酸酸的算怎的一回事兒?
“雲卿妹妹!”
眼尾兒亦是帶着點兒紅的芙蓉掏出帕子掩了掩眼角的淚痕,細長的柳葉眉微微蹙着,更添單薄,卻不忘規勸小姐妹:“你該稱呼曼卿妹妹的學名才是!”
到底是在學堂里,可不是閨房之中,總喚小辰光的乳名,不好!
聽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遍這句說辭的太湖扁了扁嘴,靈璧,靈璧,她偏喚!
不睬她,歪着小腦袋去瞅靈璧,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甚的意思,不言而喻。
靈璧已經徹底回過神來了,聳了聳肩,憨憨地笑,笑出右邊臉頰上蜜漬的小梨渦,伸手挽了兩位小姐姐的胳膊:“靈璧是我,曼卿也是我,反正都是我,姐姐們叫我甚的我都應!”
就知道!
太湖緩緩耷拉下眼角,默默去掐她腰間的軟肉。
個牆頭草!
知不知道她們可都是石頭,八風不動的那種!
身後兀然響起一管粗沉聲音來:“妹妹,你們好了沒?”
太湖一個激靈,后脖頸的汗毛都立起來了,做賊心虛般地收手在靈璧腰間摸了兩把,素來怕癢的靈璧悶聲縮腰,一蹦三尺高,衝著胞兄直點頭:“好了好了,哥哥等我們!”
說著已是趁機脫離了太湖的魔爪,快手快腳地收拾好書匣子,桑碩就等在一旁,將三個小姑娘的書匣子一併接了過去,當先走在了前頭。
小姑娘們早就習慣了桑碩貼心的照顧,脆生生地齊聲道謝,手挽着手墜在後頭。
靈璧被兩個小姐姐擠在中間,腳步倒還輕快,心頭的那點子微妙情愫,被她暫存在風中。
陳既庭斜刺里沖了過來,同靈璧一般年紀,卻比小姑娘矮了足足半個頭的小小子不露聲色地踮着腳尖,作勢要戳小姑娘的臉:“壞丫頭,你又是故意的吧!”
至於故意甚的,甚的故意,陳既庭不知道,也不用知道。
正惦記着想同靈璧說上兩句體己話兒的太湖一瞪眼,老母雞護小雞崽子似的跳了出來,張開手臂護住靈璧,氣呼呼地教訓道:“姓陳的,你再找事兒,仔細我揍你!”
芙蓉也上前一步,息事寧人,替靈璧賠不是:“既庭弟弟,曼卿妹妹不是有意的。”
嘿,這是怎的說話兒的?
蛇籠拒馬——太湖眉頭一挑,抽空回頭瞪了一臉抱歉的芙蓉一眼。
眼疾手快的陳既庭已經趁她不備,一個起跳,手指頭距離靈璧的臉頰不過毫釐,只顧不上開懷,就眼睜睜地看着靈璧一番躲閃騰挪,不假思索地避了過去。
開玩笑,小梨渦都快戳成小酒窩了,再練不出兩把刷子來,就該戳漏啦!
靈璧使勁兒憋笑,一手一個拽了拽兩位小姐姐的衣袖,上前一步,同臉色變幻的陳既庭賠不是:“對不住,對不住,咳咳,是我的不是……”
當然,要是能夠忍住忽閃忽閃的笑眼就好了。
又暗戳戳地移動眼珠子,靈璧不覺地從上到下地偷瞄他。
這樣氣急敗壞,難不成真尿褲子了?
已經好久沒能戳到軟乎乎小梨渦的陳既庭正懊喪得不得了,就差那麼一點兒就能戳到了。面沉如水,哪兒還經得起靈璧實在稱不上隱晦的目光。
這壞心眼的壞丫頭!
就跟被當頭打了記霍閃似的,臉黑如碳,跳腳道:“桑曼卿,你往哪兒看!”
芙蓉被他唬了一大跳,無奈地直扶額。
同窗之間就該和和氣氣的,何況到底男女授受不親,他們如今可真不算小了,總這樣打打鬧鬧,不好!
太湖順着靈璧還未來得及收回的尷尬目光望過去,卻是瞬間就懂了。
背着胳膊撤回一步,挑着眉頭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就拿胳膊肘去捅靈璧。
陳既庭恍若未聞,也不看太湖,看來是把賬林林總總全都算在“罪魁禍首”身上了,盯牢了她,再次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兒:“桑、曼、卿!”
與此同時,又不覺地在心裏默數:“一、二、三……”
果然,“三”之一字兒還未落地,就聽“跑啊”一聲歡呼,仿如一截摜炮拋入天際,陳既庭只覺眼前一閃,靈璧同太湖已然手挽着手,貓着腰越過他,徑直倒騰着小短腿往山下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