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閑來無時不從容(五)
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掛上號了的靈璧其實是有些惋惜的。
確實是因為沒能進屋給太夫人磕頭。
不過倒不是為了旁的,而是她私心裏真的很想見一見這位住在沒有牆沒有門的一枝山房裏的太夫人。
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會不會如她想像中的那般……好吧,其實還真想像不出來。
就像她起初還以為太夫人這裏會有很多服侍的人一般……低頭啜了一口茶,忽聽百合問她:“妹妹是不是吃不慣這清茶?你等我一會兒,我這就給你點一盞花果茶。”
說著就要起身,靈璧愣了一記才回過神來,趕忙起身攔住她:“不是的,姐姐,我吃得慣的,就是從來沒有吃過這樣好的茶。”
百合聽了就笑了起來:“沒想到妹妹還是懂茶之人。”也就不再堅持了。
靈璧汗顏,她哪裏懂茶,不過略想了想,還是認真地告訴百合:“姐姐過譽了,我並不懂茶的,之前也只吃過自家炒的野茶,只是野茶的香氣都很沉,味道也很內斂,其實並不適合我喝,不像這盅茶,香氣清高,滋味鮮活,回甘也很快,所以我才覺着它特別的好吃。”
百合眼前一亮。
這小姑娘,原來以為她誇茶好吃不過託詞而已,所以她順勢誇她懂茶,乖乖騙乖乖,不過是不想叫她把話兒砸在地上罷了,到底來者是客不是,接住就是了,何曾想她是真的懂茶。
她特地給小姑娘沏的這盅茶是產自方山采於穀雨前的雀舌,比明前茶多了半個月的雨水春陽的滋潤,雨露光陰便在茶葉上多了一重,確實像小姑娘說的那樣,滋味鮮活,並不似明前茶那般清淡。
可以說是極討人喜歡的一味茶了,小姑娘會覺着好吃,就是好吃在這裏。
不過能覺着好吃並不難,但能說出名目來,說出哪裏好吃,這就絕對不易哉了,而且說起回甘,小姑娘只用了一個“快”字兒,這就更有意思了。
那到底是回甘快呢,還是散得也快呢?
她也品過野茶,葉片肥厚,不像茶園茶那樣小巧嫩綠,所以很難揉捻成條索,而且茶性滑柔而質重,香氣深沉而特異,不如茶園茶揚香,喉韻內斂,不如茶園茶霸道。
小姑娘既是嘗過野茶,兩相對比,自然能夠品出其實不光是這盅雀舌,可以說是所有茶園茶相較於野茶的不足之處來,回甘快但留存辰光短,水薄甜而不穩定。
所以她一直在想,要是有一味茶的香氣口感能夠兼顧野茶同茶園茶的好處就好了。
至於小姑娘說覺着野茶不適合她,不過個人口味,見仁見智罷了。
“妹妹過謙了,你能嘗出這般滋味來,已經比那些自詡懂茶之人好上太多了。”百合這回的稱讚是發自內心的。
就像太夫人說過的那樣,品茶訓練的不是舌頭,而是腦袋,沒有一顆能夠冷靜看待世間萬物的腦袋,是絕不可能體會出淡茶的美妙清氣的。
《茶錄》說茶“其旨歸於色香味,其道歸於精燥潔”,就是這麼個意思。
許是因着認可靈璧亦有一顆冷靜的腦袋的緣故,再同她說起話來也就隨意多了。
告訴她:“其實我不喜歡以花果入茶,更不喜歡以鹽姜、蔬品入茶……奶茶已經不能算茶了,用太夫人的話兒說,跟果子露、漿、酪似的,只能算是飲品……”
靈璧眨了眨眼睛,她沒試過以花果,還有甚的鹽姜、蔬品入茶,所以不好評價,只能看着她的眼睛,認真聽她往下說。
聽起來百合是真的很不喜歡那甚的花果茶之類的:“茶是世間極為清雅之物,並不是香艷濃郁的物什,真正的茶玩味的就是清和閑,偏偏要以花果鹽姜蔬品入茶,花奪茶香,姜奪茶味,叫茶香混果香,叫茶味混鹽味,讓茶葉吸收蔬果的異味,這不是瞎弄么……”
原來是這個意思,靈璧這才跟着點頭:“這樣一來,確實就失去了真味。”
百合盈盈笑了起來,舉起酒盅朝靈璧示意。
真,這個字說的好,可偏偏很多人渾渾噩噩,根本不知道求真,連茶盅里到底裝的是不是茶都沒有搞清楚,就敢下口。
兩人都沒再作聲,就這麼慢慢地吃茶。
靈璧也不曉得是怎麼一回事兒,心裏頭的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念想,慢慢的就被放下了。
南星過來時還有些驚訝,小丫頭有兩分本事啊,竟能叫百合陪着吃茶?
不過當然不會這麼大喇喇地問出來,把古怪壓下來,又塞了個匣子給靈璧:“這是太夫人賞給你同你們院裏小姐妹們的壓歲錢。”
靈璧接了過來,沉甸甸地墜手,正想着要不要去磕頭,南星打開匣子,裏頭竟是好些個荷包,隨手取出一個來抽開系子,掏出兩個叫靈璧大吃一驚的物什來給她看:“這是銀錁子,一個重一兩,這個式樣叫‘八寶聯春’,外頭輕易看不到的,你們且收着玩吧!”說著又給裝了起來。
靈璧倒吸口涼氣,這就是每人二兩銀子!
不知道該說些甚的,就跟南星道:“南星姐姐,我給太夫人叩個頭吧!”
南星拍了拍靈璧的肩膀:“去吧!”
看着靈璧走到方才磕頭的廊下,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手背貼着額頭,手心觸地,磕了個頭,然後站起身後,緊跟着又跪了下去,這樣一連磕了三個頭,就跟百合嘆道:“小丫頭這是在替她那些個小姐妹給太夫人叩頭呢!”
百合皺着眉頭,不過並不是衝著靈璧去的,而是朝西邊揚了揚下巴:“怎麼,那邊如今連壓歲錢都要剋扣了?”
南星就抿了嘴笑道:“何止剋扣壓歲錢,還拿了兩盒粗點心過去要封林媽媽的口呢!”
百合一愣,南星也不避諱磕完頭回來的靈璧,告訴她聽:“昨兒我剛送了年禮過去,那邊就急吼吼地上門威脅上了……”
靈璧一聽就知道是怎的回事,低眉垂首,只當沒聽見,只南星一句話還沒說完,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靈璧還是沒敢抬頭,只聽到一管有些老邁疲倦的女聲絮絮地道:“南星姑娘,求你替我回太夫人一聲,老太爺是真的不好,偏又不肯叫我們請大夫,這可怎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