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無處話凄涼(下)2
嬿婉一雙妙目圓睜,瞪住了穎妃,氣勢凜然,“穎妃說得輕巧。璟妧到底不是你親生,養娘怎如生娘親?”猝不及防的一言,慈寧宮中旋即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福珈波瀾不驚,太后的唇角依然笑意溫然,可雙眸中尖銳的憂懼一閃,已將嬿婉釘死在了原地。太后藹然微笑,但那眸子裏的星火,分明灼得嬿婉雙
膝發軟,匍匐跪倒在地。
太后輕輕道:“是么?”
這兩個字,幾乎壓得嬿婉粉身碎骨。她已經匍匐在地,不知該如何再顯示自己的卑微與無措。巨大的驚惶讓她冷汗淋淋,拚命稱罪:“臣妾失言,臣妾知錯。是,是生娘不如養娘親,養育之恩大過天。”太後身坐重重玉綉錦茵之中,背脊挺直,凝神端詳着嬿婉,“什麼生娘養娘的,皇貴妃的心思可真多。哀家沒你想得繁複,孩子是誰養大的,願意跟誰走,那就是誰的孩子。璟妧,你要跟着誰,你自己說。
”
璟妧緊緊攥着穎妃的手不放,依戀而鄭重:“皇祖母,孫女自小到大都是額娘照顧,生病是額娘喂葯,天寒是額娘添衣。額娘最疼孫女。”
穎妃激動不已,一把摟住了璟妧,連聲道“好孩子,好孩子”。話語未落,已然滿面淚痕。
太后冷眼看着嬿婉,“孩子什麼都懂。這是她自己選的,你也細想想,自己的言行配不配當孩子的額娘!她病了冷了的時候,你正忙着爭寵吧,可有照顧分毫?”
這話已經是極厲害的了,嬿婉除了瑟瑟發抖,只能請罪不已。太后渾不理會,只叮囑穎妃:“好好照顧璟妧,她明白是非恩怨。記着,孩子和誰親,誰就是她的親額娘。”
穎妃感激涕零,哪裏還能說什麼,只拉住了璟妧一同重重叩首謝恩。
太后道:“你不用謝哀家,要謝就謝皇貴妃自己做下的好事,翊坤宮皇后之死。”她呵一聲輕笑,“皇貴妃,你也不用讓哀家相信什麼。要是連一個孩子都認為是你害死了如懿,你可怎麼分說呢?”嬿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出的慈寧宮,她深知方才的情急之語戳痛了太后的心。什麼養母生母,最為太后所忌諱。她也明白,從此,她再不會得到太后的任何偏幫與支持了。更刺心的是,彷彿誰都認定了如
懿是她所殺。連辯白,她都無從辯白起。然而更壞的消息很快傳來,皇帝得知了嬿婉對太后的冒犯,索性下旨將永壽宮中嬿婉養育的子女都挪去了擷芳殿由乳母照顧,且只許嬿婉一月見一回。
這其實是不合規矩的,擷芳殿探視,素來是半月一回。皇帝此舉,無疑是不喜嬿婉與孩子們多親近。
永琰被進保帶走前,只有一句話,“額娘,你今日的樣子好可怕。”
嬿婉不知道他所說的可怕是什麼,幾乎是脫口而出,“不是我害死烏拉那拉如懿的!不是我!我不是壞女人,是她自己作死,與我無關!永琰,你要相信額娘。烏拉那拉如懿才是壞女人!”
嬿婉的印象里,永琰很少違逆自己,但他還是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說:“您別這樣說皇額娘!”
嬿婉緊緊摟着永琰,“你是我的親兒子,你怎麼幫着外人說話!記着,你只能幫額娘!”
永琰害怕地看着嬿婉,還來不及說什麼,就被進保一把抱走了。
嬿婉已經是欲哭無淚,想要追出去再說什麼,進保伸手恭敬地攔住,“皇貴妃娘娘,您知道皇上的脾氣,最不喜歡旁人違逆聖意。您想想去了的翊坤宮娘娘吧。”
死了的烏拉那拉如懿,想起那個女人,她不該快活大笑么?怎麼如懿反而成了她頭頂的金箍兒,拘束着她往後的每一步了。
永磷還小,乍然被抱離生母身邊,哭得撕心裂肺。嬿婉揪心痛楚,低聲啜泣:“孩子,還我的孩子。”
一行人早就去得遠了。嬿婉哭得不能自已,“你為什麼要這樣待我?為什麼要帶走我的孩子?為什麼啊?”可是她連去求皇帝也不敢,千辛萬苦求來的皇貴妃的尊榮,不能不要。除了忍耐,似乎已經沒有別的辦法。左右是自己親生的孩子,以後會親近自己的吧。可是自己,究竟算什麼呢?嬿婉揚起臉,望着灰
蒙蒙的天空,塵沙從遠處捲來,不見天日。她悲楚地想,於這個龐大的皇室而言,她不過是個生孩子的工具吧?
嬿婉這樣想着,眼角的淚也乾涸了。無淚可流,是更深的苦澀吧。
然而當著皇帝,嬿婉到底什麼也沒說。皇帝心情稍稍平復之後,照常翻她的牌子,她也照常侍寢。
有時候皇帝半是調笑:“孩子不在身邊,清靜許多吧?”
嬿婉一怔,趕緊露出慣常的溫順笑意,“是清靜。臣妾可以專心為皇上打理後宮事宜。”
皇帝對她的回答很是滿意,捏捏她的下巴,頭也不回地走了。
嬿婉輕輕地笑:“皇上的心思本宮越發看不透了,在皇上眼裏,本宮是不是就是一個料理後宮事務的工具,一個生孩子的工具?”
春嬋連忙勸慰:“您老這麼揣摩皇上的心思,太累了。”嬿婉不言,她真是害怕皇帝,多年承恩,她其實並不知他心裏怎麼想。一度承恩承寵,看着烏拉那拉氏落敗,她幾乎舒了一口氣,以為勝券在握,可是眼下,卻連皇帝有沒有為烏拉那拉氏之死疑心自己都
不知道。每日活在這樣的揣測里,能不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可是有什麼辦法,路是她自己選的,已然到了這一步,除了硬着頭皮走下去,哪裏還有退路?京城的秋來得很快,轉眼就是落葉蕭索之際。西風嘆息着穿過紅牆深影的重重宮闕,掠過殘花衰草,凝成霜冷氣韻,將這宮苑覆上薄寒。如懿去世已經數月,無人再提起她,宮闈內苑,在嬿婉的操持下,
也並未有差錯。偶爾得閑,皇帝便與嬿婉在御花園閑步,若是哪日香見肯作陪,皇帝的心情便又好些。那一日天青雲淡,天際是碧清瓦藍的顏色,遠遠眺望,更見萬物清明。御花園內一列高大楓木已經泛紅,萬葉千聲,迎風作響,似無數火焰瑟瑟跳動。皇帝着一襲家常暗青團紋長袍,明黃帶子一系,衣袂當風,風骨閑適。香見容顏無瑕,如芝蘭玉樹,令人難以移目。嬿婉素知香見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又是不能生育之身,所以從來寬忍之至。當著皇帝的面,更是妹妹長妹妹短,無比客氣。香見對誰都淡淡
的,有一句沒一句地應着。
遠處幾個小宮女踢着繡球,笑聲郎朗傳來,如銀鈴鐺般清脆。香見好奇地瞥一眼,皇帝便察覺,示意她一同上前觀賞。那是三個十六七歲的宮女,五彩的繡球在她們纖細的足尖似有了生命一般,輕巧地飛來飛去。為首的紫衣宮女最是靈巧,踢起繡球時髮髻上的粉色花朵嬌柔顫動,襯得她清秀的容顏也似雲霞一般絢麗動人
。
皇帝一時看住了,頗有幾分神往之情。嬿婉微微沉下臉,王蟾知趣,立刻道:“哪兒的宮女那麼沒眼色,沒見皇上和娘娘來了么?”
宮女們嚇得停住,慌不迭跪下請安:“奴婢給皇上、皇貴妃娘娘、容妃娘娘請安。”
嬿婉吩咐了眾人起身,香見便撇嘴:“狐假虎威,她們踢得好好的,非要打斷!”
皇帝看香見很喜歡那繡球遊戲,便溫言道:“你喜歡,等下朕叫她們踢給你看。”
香見笑意冷清,“人家本是自己玩兒,等要踢給我們看,多少膽戰心驚的,哪裏還踢得好看呢。”
嬿婉笑吟吟打趣:“容妃這話說的,好像咱們多麼嚇人似的。”
香見美眸微轉,似笑非笑地看着嬿婉,“有的是蛇蠍心腸的人。哎,那小宮女不就被嚇着了么?畏畏縮縮的。”
皇帝指着那紫衣宮女,笑言道:“容妃說你呢,別嚇着了。”
那紫衣宮女立即上前,語意玲瓏:“多謝皇上關懷。奴婢等自己踢繡球玩兒,不想打擾了皇上和娘娘,但請恕罪。”
她這一番話既撇清了香見和嬿婉的言辭交鋒,又謝了皇帝的好意,最是圓滑不過,連皇帝也矚目於她,“口齒好伶俐,抬起頭給朕瞧瞧。”這一瞧不打緊,一雙水波瀲灧的星眸盈盈望向皇帝,分外清定,彷彿兩丸烏墨水晶微微折射出攝人的光芒,讓人心神搖曳,不可寧定。皇帝怔了怔,便看向了嬿婉。嬿婉迎着皇帝的目光,再去看那小宮女
,笑容有些勉強,“這丫頭倒有幾分像臣妾年輕的時候。”
那宮女無比乖覺:“能有幾分像皇貴妃,那可真是奴婢的福氣了。”
皇帝再問她姓名差事,她也答得流利:“奴婢汪氏,名芙芷,在御花園當差,照料花草。皇上瞧,那幾株老梅樹,就是奴婢專司照料的。可惜,現下不是開花的時候。”
長得有幾分肖似,又是侍弄梅花的宮女,嬿婉猜到了幾分,一顆心便直直地往下墜去。
皇帝凝神看着那幾株尚未開花的老梅,頗為感慨:“一朵花,未必要到開的時候才最美。早早移個適合它的地兒,等着含苞待放才好。”
嬿婉覺得臉頰都笑得僵住了,“皇上,一個小宮女,在御花園照顧花草挺好的。”
香見的話便不肯饒人了,“哦,皇貴妃不喜歡有人長得像你?那翊坤宮娘娘那時候別也不喜歡你的容貌與之相似吧?”
皇帝也明白嬿婉之意,便道:“香見,好好兒地提她做什麼?”說罷,又笑着看嬿婉,“皇貴妃,朕記得當年你也是宮人出身啊。”嬿婉只覺得足下生刺,站也站不安穩了。誰不知道她是宮女出身,一路艱辛才走到這皇貴妃之位。這份身世來歷,素來為嬿婉所忌憚。只為宮裏的妃嬪,幾乎每一個都在家世上勝她許多,不是官宦之女,
便是豪族之後。而她,若是出身再好些,何至於如此辛苦,失去那麼多,才踩到這萬人之上的地位。
於是嬿婉便低了頭,溫言婉順:“皇上好記性。臣妾記得永和宮還有屋子空着。”
皇帝並不接她的話茬兒,只是望着西六宮方向道:“翊坤宮的庭院空着有些日子了吧。”
嬿婉的心口劇烈一跳,正要說什麼,皇帝已經吩咐道:“汪氏封為惇常在,挪去承乾宮吧。”
香見似笑非笑,“除了寶月樓,承乾宮我也偶爾去住。你若住下也好,省得那兒常空着地兒。”
芙芷忙忙謝恩,“容妃娘娘不嫌棄嬪妾,嬪妾謝過大恩,必不敢給容妃娘娘添堵。”
嬿婉連忙答應:“臣妾明白,會將承乾宮打掃一新,再讓惇常在住進去。”
皇帝點點頭,知道嬿婉立刻要去忙汪氏入住承乾宮之事,便攜了香見的手往前走。那汪芙芷何等聰慧,不消皇帝囑咐,便跟在了身後。
皇帝走了幾步,回首見芙芷跟隨,有些好笑,“你怎麼跟着朕來?”
芙芷脆生生道:“皇上既然封了臣妾為常在,臣妾自然要常常在您身邊伴隨,才算遵從了聖旨呀。”
皇帝忍俊不禁,笑着伸手點了點芙芷的額頭,“不錯,不錯。”
如此這般,連香見也忍不住笑了。皇帝難得見香見高興,益發開懷,如此,芙芷的青雲之路,便更順暢了。待得芙芷從惇常在晉封為惇貴人時,已然是深寒天氣。宮中的日子過得輕忽,春夏秋冬的流轉也格外迅疾。海蘭久駐深宮,除了必不可少的節慶宴飲,從來都是足不出戶。這一日大雪將至,香見送了些日
常物用,也不急着回去。延禧宮本就偏僻,除了香見和婉茵,極少有人來往。那種雨打梨花深閉門的幽靜,幾可將人沉溺其中。海蘭閑來無事,仔細擦拭着如懿生前喜歡的一個擺設,香見陪在一旁看了半日,便道:“惇貴人很得皇
上喜歡。你看中的人,果然不錯。”
海蘭笑笑:“有她在,我便知道皇上有沒有放下姐姐。而如今最難受的,便是魏嬿婉了吧。”
香見不假思索,“有了惇貴人,皇上連到寶月樓看我也少了,我正好落得清靜。”
海蘭頷首:“容貌肖似姐姐,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也很像姐姐年輕的時候。而且一得寵就住進承乾宮,可見前途無量。”
“我不知道翊坤宮娘娘年輕時是什麼樣子,我只知道,她後來的樣子,皇上已經不喜歡了。”“無論姐姐犯下什麼大錯,她年輕時的樣子,是皇上最留戀最喜歡的。”她注目於香見,“你知道么?賢良淑德、循規蹈矩的女人固然適合這宮闈生活,可皇上最喜歡的,是跳脫於規矩之外自由自在的天性。
這是你得寵的原因,也是姐姐讓皇上念念不忘的原因。”
香見沉默片刻,看着海蘭的動作,“你把翊坤宮娘娘的遺物都挪來延禧宮了?翊坤宮還空着呢。”
海蘭輕輕搖頭,“我看翊坤宮很快就會有新人居住,姐姐曾在延禧宮與我同住,我這兒一直保持着姐姐還在時的樣子。就好像,她還活着。”
心底難過洶湧而至,香見濕了眼眶,“她真的已經死了。”
海蘭微微一笑,恬靜如一枝靜靜綻放的白梅,“不,姐姐只是去御花園賞花了。她很快就會回來。”
香見喉頭哽咽,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良久,才微微點頭。
海蘭看着她,似乎想起什麼事,便問:“這個時辰是去給皇貴妃請安的時候了,你自然是不會去的吧。”
香見頗有倨傲之色,“我自然不會去。不過惇貴人,也不會去吧。”合宮嬪妃請安是宮中對女眷至尊的敬意。如懿死後,享受這份尊榮的自然只有一人之下的皇貴妃嬿婉。然而此時此刻,她的心緒頗不寧靜。一眾嬪妃行禮之後便默然無言,令得氣氛尷尬而無趣,而更尷尬
的,是長久以來空着的兩個座位,那是屬於惇貴人汪芙芷和容妃香見的。
晉嬪是嬿婉的親信,最是不滿:“都這個時辰了,惇貴人還沒來。咱們合宮向皇貴妃請安,容妃是得了皇上准許不用致禮的,怎麼惇貴人也得了旨意嗎?”
穎妃笑道:“惇貴人起初還是遲來,如今索性不來了。這個脾氣,定是皇上縱出來的。”
穎妃嘴上似是責怪惇貴人的恃寵生驕,可那背後的意思,嬿婉如何不知,無非是取笑嬿婉不敢去動皇恩深厚的惇貴人罷了。
果然跟着穎妃的禧貴人便道:“惇貴人最得皇上寵愛,就算不來皇貴妃也不會說什麼吧。”
嬿婉只得息事寧人,免得她們說出更難聽的話來:“惇貴人得寵未久,難免不懂規矩,以後慢慢教導吧。”
恭貴人便笑:“那也要惇貴人受皇貴妃的教才好啊。只怕她不聽勸呢。”
嬿婉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便另起了話頭,“眼下就快臘八了,宮中自然是要過臘八節的,不知諸位姐妹覺得如何辦好?本宮雖然受命掌六宮事,也要聽聽姐妹們的意思。”
眾人默不作聲,都各自看着別處。或是撥弄手絹,或是看花出神。蒙古嬪妃們倒是一致,都看着穎妃以她馬首是瞻。
既然無人答話,嬿婉便按着自己的意思往下說:“既然諸位姐妹都無想頭,那本宮以為……”
話未說完,倒是香見的聲音朗朗潑進來,她自顧自道:“我倒以為,一切節慶都有先頭翊坤宮娘娘掌管後宮時的成例可以遵循,何必再出主意?”
嬿婉被截斷話頭,心中大為不喜,但定睛看是香見,少不得忍耐。她低頭抿了抿茶,不動聲色地抿去了唇角的憤慨之意,聽着春嬋替她發作,“容妃娘娘真是稀客。”
香見冷笑:“你主子若不喜歡我來,大可去告訴皇上。”
香見的唇角微微一揚,笑意明媚,卻也有那麼一絲顯而易見的輕蔑。
嬿婉忍耐着微笑:“盼容妃來還來不及呢。容妃方才說要援引翊坤宮娘娘昔日舊例,只怕皇上會介懷。”
香見滿不在乎地往自己座位上一坐,“是皇貴妃自己滿心主意,只想施展吧?只是皇貴妃又有一定把握,你的意思皇上就很喜歡么?”
慶妃的性子謹慎,想了想便道:“因循守舊也並非不好,至少當年翊坤宮娘娘主持節慶,皇上和太后都很滿意。”
婉嬪便點頭:“慶妃所言極是。”
穎妃也是推波助瀾,不肯有一刻消停,“皇貴妃大可推陳出新,只是萬一太后不喜,皇上不喜,那可怎麼說?”
嬿婉深吸一口氣,將那笑容撐得更加飽滿,“年節下的安排,正月里的賞賜,本宮都想添一倍……”
香見照舊打斷她,“翊坤宮娘娘從前怎麼做,皇貴妃最好也怎麼做。”
那語氣里毫無尊重之意,晉嬪實在氣不過:“怎麼皇貴妃娘娘還拿不得自己的主意么?烏拉那拉氏早已為皇上厭棄,為何要遵循她留下的舊例?”
穎妃不喜嬿婉,更看不上晉嬪,諷刺道:“晉嬪你大概是忘了,翊坤宮娘娘的舊例多是遵循從前孝賢皇后所留下的規矩。孝賢皇后與你都是出身富察氏,你如今要改,豈不是駁了同族的顏面?”
這一來慶妃更是憂心忡忡,“是啊,皇上最尊重孝賢皇后,這些規矩改不得。還是翊坤宮娘娘那時候怎麼辦,咱么也怎麼辦吧。”
慶妃雖然無寵無子,但是太后一手提拔,皇帝對她也十分客氣。她這般言語,眾人更不會有異議。嬿婉一肚子氣發作不得,只得看着其餘人等,再三追問意見。
穎妃見眾人沉默不言,笑吟吟道:“若是皇貴妃此刻得太后萬分鐘愛,順太后心意略作更改也無妨。但若失了太后歡心,一做即錯,那就不好了。”誰不知自從七公主被送回穎妃身邊,嬿婉便徹底失了太后的歡心。慈寧宮請安覲見,甚少有她的份。便是每回去了,太后也總有理由推說不見,或是與命婦福晉們聊天,將她撂在外頭,一候就是一兩個時
辰。想到此節,蒙古嬪妃們都低頭暗笑。
嬿婉滿腹氣苦,只得道:“既然大家都這麼看,那就一切遵循舊例吧。”
這一仗鎩羽而歸,嬪妃們得意的得意,怕招惹是非的也不願多留,也便散了。
嬿婉於人后更是氣不過,“你瞧瞧這些人,變着法子給本宮添堵,從未真心順從本宮!”
春嬋替她捶着肩,好言勸慰道:“小主別急,憑她們怎樣,您都是六宮第一人,地位最尊的皇貴妃。”
嬿婉撫着心口,將一陣抽痛忍下,緩過一口氣道:“就因為本宮只是皇貴妃,也是嬪妃,穎妃、容妃她們眼裏才沒有本宮,就連小小一個惇貴人都敢藐視本宮。若本宮是皇后……”
這念頭不過一轉,想想也無十分把握,便住了口。春嬋想着要哄她高興,便絮叨着該去擷芳殿看幾個孩子,嬿婉才稍稍平和,起身更衣打扮了,便往擷芳殿去。
半年不見,永琰看嬿婉的眼神已經有些拘謹了。嬿婉嗔怪了一番乳母們教導不善,讓母子之間失了親熱,便哄着抱着永琰。
因着皇十四子、皇十六子早夭,這個懵懂年紀的十五阿哥永琰,便更為珍貴。且十七阿哥雖好,到底還在襁褓之中,而永琰生性乖巧懂事,很得皇帝的喜愛。這一來,更讓嬿婉看到了未來光明的希冀。
嬿婉將愛子抱在膝上,左右端詳。永琰有些不好意思,“額娘,我都讀書開蒙了,不可這般親昵,師傅教誨過的。”
嬿婉笑着輕斥,吻著兒子光潔的額頭,“胡說!你是額娘的孩子,額娘身上掉下的肉。”
永琰一臉天真:“可皇阿瑪說,我得聽師傅的。”童言無忌,而幼小的孩子,最容易在心中記下親近之人的教誨。嬿婉順勢屏退了僕婦宮人,一一叮囑:“你在尚書房可以聽師傅的,但你心裏得明白,你什麼都得聽額娘的。”嬿婉鄭重了神色,緊握住兒子
的雙手,“永琰,額娘不在你和永磷身邊,但你要記着,我們是母子,血濃於水,你們的心只可以向著額娘。將來無論什麼時候,你都得向著額娘。知道么?”
嬿婉聲聲逼迫,永琰乖乖地點頭。嬿婉這才放心,將兒子摟在懷裏親個不夠。渾然未察覺窗外牆根下,一個瘦小的身影悄悄挪了出去。皇帝聽完來自擷芳殿的稟報,目光沖和,面色平靜,眉頭眼角皆沉靜如水,不着喜怒之態。他只專註在一幅施工草圖上,研究半日,又慎重添上一筆。李玉伺候皇帝日久,知道越是如此,皇帝越是動了真
怒。他暗暗咋舌,天家最忌諱母子過分親近,來日外戚專權。皇貴妃這般教導皇子,實在是其心可誅了。
充當耳目的小太監回稟完畢,又垂手退了下去。皇帝頭也不抬,吩咐李玉,“去告訴皇貴妃,她要料理後宮的事,以後半年去擷芳殿見一回兒女們就可以了。”
李玉應承了。皇帝又吩咐:“朕要在養心殿裏設一座梅塢,裏頭所用必得都是梅花圖案,周遭還要遍植梅花,你將這草圖送去內務府,看看何處還需改動。”
皇帝這些日子心思全在建梅塢上頭,李玉不敢怠慢,忙接過草圖去了。殿中靜到了極處,皇帝揉一揉疲倦的雙眼,坐於錦繡軟枕之中,聽着窗外風聲簌簌,如泣如訴。無邊的孤寂如水浸滿,將他沉溺到了底處。偌大一個深宮,竟然無人能解他心底事。這樣的寂寞,幾可噬骨
。半晌,他才聽見外頭進保的叩門聲。他忽然想起,半個時辰前,他曾派進保去承乾宮接了惇貴人來,那個不知天高地厚任情恣意的女子,自然是比不上昔日如懿的慧心玲瓏。可那樣天真無拘無束的女子,才比那些背負着野心與規矩束縛的女
子,可愛許多。
皇帝想了想,還是願意見見她,哪怕她渾然未知自己為何驟然得寵。這樣的天真無知,讓他覺得安全。
嬿婉才出擷芳殿,暖轎便被李玉恭敬地攔住了。他三言兩語將皇帝的旨意說得分明,渾然不顧那位尊貴的皇貴妃已然面色慘然。她根本連自己錯在哪兒都不知道,就要接受着母子分離愈深的後果。
李玉連喚了幾聲,嬿婉才回過神來,李玉躬身退下,“奴才趕着去內務府交代梅塢建造之事,先告退了。”
嬿婉喃喃:“梅塢?什麼梅塢?”
李玉含笑道:“沒什麼,不過是皇上喜歡梅花,所以打算在養心殿建一小憩之所,遍用梅花圖案而已。”說罷,他匆匆告退。嬿婉獃獃地望着那冬日灰白的天色,含混曖昧的天際,一丸落陽慘淡,帶着昏黃的毛邊,白暈暈一團。風聲凄冷,那風是越刮越大了,吹得她幾乎站不住腳。有淚滾燙地落下,灼得她
措手不及。落日漸墜,心也一分分沉寂下去,周遭的一切陷入龐大而無邊際的暗淡與昏沉中,無聲無息將她浸沒於陰影底下。
嬿婉似哭似笑,十分惶惑:“皇上果然還念着她,一個惇貴人還不夠,皇上還要建一個梅塢!”春嬋待要勸慰,嬿婉卻是認死了,“皇上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過問,可是他心裏明明就是放不下。烏拉那拉氏,她好狠,她拼着一死,就是讓皇上忘不了、放不下她,還讓所有人都以為是我殺了她。她…
…她算計得我好苦啊!”春嬋明知嬿婉所言是真,然而人死不能復生,活人又怎麼和已逝之人爭去。萬般苦楚在心頭,只得勸了嬿婉回宮才是。然而嬿婉最傷心的是不能與親生兒女親近,這一悲非同小可,一時間誰也勸不住,便
往養心殿去。
養心殿裏正在上燈,燭火通明如流水傾瀉,照亮美人的明眸星燦。
芙芷抹着皇帝喜愛的海棠色胭脂,微垂螓首,一彎累絲鳳的金珠顫顫垂到鬢旁。她依偎在皇帝身邊,軟語低聲:“皇上不是剛畫了一幅梅塢的草圖送去內務府了么?怎的又畫了?”
皇帝左看右看還是不滿意,繼續專註於此。
芙芷略感無趣,還是盡量尋了話頭來說:“皇上很喜歡梅花么,所以要建梅塢?臣妾曾在御花園種植梅花,來日梅塢的梅花,可否由臣妾照料?”
皇帝頷首道:“你若願意,自然是好。”
芙芷立刻捕捉住皇帝語中的淡淡喜悅,更靠近皇帝幾分,“那臣妾可以在梅塢陪伴皇上么?”
皇帝笑笑,挽住她的纖細柔荑,“等朕改好這個再說,咱們先去漱芳齋聽戲。”
二人正說笑着出了養心殿,卻見嬿婉撲上台階,滿面是淚。皇帝笑吟吟關懷備至,“咦?京城風沙這麼大么?皇貴妃眯了眼睛?”
嬿婉落淚凄楚,正要哀求。皇帝笑意愈深,“聽聞皇貴妃料理後宮事務十分妥當,處處循照舊例,未曾妄改。朕很欣慰。”
這分明是要她遵循如懿留下來的規矩!
原來,後宮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他知道她的難堪,她的委屈,她的勞心勞力卻無人尊重。而他,全然不在乎。
嬿婉凄厲地喊道:“皇上!”
皇帝並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逕自說道:“你既為朕的皇貴妃,一切要以後宮諸事為要,旁事切勿掛懷,免得分心勞神,如慧賢皇貴妃、淑嘉皇貴妃那般憔悴傷身。”
語氣是關切的,彷彿他在意着她。可強烈的恐懼緊緊攫住了她的心聲。慧賢皇貴妃、淑嘉皇貴妃是怎麼死的,她再清楚不過。
芙芷還在那兒火上澆油,“慧賢皇貴妃、淑嘉皇貴妃都頗有家世,還有親人照顧探望,送來名貴藥材,令皇貴妃彷彿不是吧。”
皇帝溫和地扶住嬿婉,“所以皇貴妃,你更得善自保養,無須為兒女事勞心了。好了,別跪着了,起來吧。”嬿婉的手臂被皇帝觸碰着,無端起了密密的一層栗子。她在顫抖,可她沒有辦法,再恐懼,她也不得逃離。末了,她狠狠地咬着牙關,才能使出最後的力氣,強撐着道:“臣妾聞得皇上口諭,特來……特來
謝恩。”
皇帝微笑,眼裏閃過一絲冷意,攜着惇貴人離去了。嬿婉身子一軟,坐在玉階上,聽着風聲嗚咽如泣,再無半分掙扎的力氣。再見到皇帝的時候,已是過了二月。身為皇貴妃,年下自然有無數要事要忙碌,而手下的奴才們辦事並不利索,狀況頻出,幾乎讓她焦頭爛額。好容易應付了過去,緩過神來,人卻憔悴了許多。白日裏辛
苦操勞,夜裏思子情切,連心口的疼痛也日復一日加劇了。
春來得晚,二月二撤了地龍,宮裏還是森寒料峭,少不得又添了火盆。夜來無聊,嬿婉正無趣地悶坐着,想着紅顏未老恩先斷的哀傷,卻是敬事房的徐安來傳旨宣她侍寢。
嬿婉頗有些意外,自從汪氏得寵,皇帝幾乎只召幸她與香見,偶爾想起旁人,也不過是穎妃、誠貴人之流。細算着她也有小半年不曾承寵了。
春嬋喜不自勝,一壁替她上妝更衣,一壁嘟囔:“皇上傳召總是好事,小主若是能得皇上歡心,說不定阿哥和公主就可以回到您身邊了。”
是啊,她的指望,不就是這個么?於是強打了精神,打算在床笫間百般迎合討好,可皇帝並無那樣的心思,只是囑咐她睡下,便側身熟睡了過去。嬿婉莫名其妙,心中惴惴,這一夜自然睡不安穩。到了三更時分,窗外風聲更重,猶如在耳
畔嗚咽。嬿婉心念一突,想着這心痛症該傳太醫來瞧瞧了。這樣蒙昧間睜開眼來,正對上烏沉沉一對眼珠,嚇得她“呀”一聲驚呼,倏然縮到了床角。
那人一言不發,只是盯着她。嬿婉慌亂了半晌,才發覺那是皇帝冷漠的眼,她惶恐地縮起身體,“皇上怎麼這樣看着臣妾?”
燭火燃了半夜,垂下累累珊瑚般的燭淚,火焰子跳了一跳,照得皇帝的面龐陰晴不定。皇帝淡淡道:“沒什麼。只是想起了舊事睡不着。”他定一定,“皇貴妃,今兒是二月十八。”
嬿婉只覺得腦子都僵住了,含含糊糊道:“是,是什麼日子?”
皇帝沉浸在某種思緒中難以自拔,“那一年朕巡幸杭州,也是二月十八,如懿上了龍舟與朕爭執,一氣之下斷髮。”
恐懼的情緒狼奔豕突,佔據了她的心與身。嬿婉口乾舌燥,言語連自己聽了都覺乏力,“這麼久的事了,皇上別再為此生氣了。”
皇帝微笑:“朕不是生氣,朕只是好奇。那一晚,皇貴妃,你在做什麼呢?”
嬿婉張口結舌:“臣妾……臣妾不記得了。”
那聲音比哭還難聽。皇帝根本毫無興趣,他翻身躺下,恍若無事人一般,“哦,不記得了,那睡吧。”
嬿婉怎麼敢睡,她害怕地睜大了眼睛,強自鎮定着。四下闃然,有臘梅的花味入夜彌香。她痛恨這種氣味,深入骨髓。她知道,他是故意將這花供在殿內。他的心底有森然寒韻,那是懷疑、冷漠和疏離。
而她,無計可施,只能活在他的這種情緒之中。因為她太過明白,只要他疑心起,任何人都逃脫不得,翻轉不得。任誰都是。
皇帝閉着眼睛,卻知曉她的木然與慌張,慢悠悠道:“怎麼?睡不着了?要是睡不着,讓李玉早些送你回去。”
她簡直如逢大赦,迅速地起身穿衣,逃也似的離開了這牢籠般的養心殿。窗外風雪蒙蒙,那雪朵夾着檐下吹落的冰碴兒,沙沙地飛舞。天空和大地是融為一體的昏黑與茫然,只有遠遠近近幾盞昏黃的燈籠,像是鬼魅的眼睛。有幾點冰碴兒飛落在嬿婉臉上,粗糲的冰冷讓剛從溫
暖中出來的她凜然一顫,剛想將那冰冷撣去時,那冰碴兒迅速化得只剩下一抹涼意。
嬿婉再清楚不過,此生此世,她都要活在這冰涼凄冷之中。是啊,她贏到了什麼?璟妧的厭惡,永琰、永磷和璟嫿的離開。那個汪氏,簡直就是烏拉那拉如懿的陰魂,穎妃、容妃、愉妃,她們個個恨不得吃了自己!太后,太后也不是善碴兒!還有皇帝,他的疑心
永遠不會散去。而她所余的,居然只有一個皇貴妃的頭銜,虛空的名位。
嬿婉虛弱到了極處,一口氣上不來,那種絞痛再度襲上心頭。她昏昏沉沉跌在春嬋懷中,倉皇離開。皇帝閉着眼,卻無法沉睡。殿內火燭燃到了盡處,搖搖晃晃,終於熄滅。外頭風雪漸歇,檐下燈籠晃動的聲音清晰可聞,只讓人愈覺清冷。皇帝輕輕嘆息,想起白日裏尚書房師傅稟報永琰素日的功課,那
可算是一個爭氣的孩子。暫且留着嬿婉,也不過是看在她還是永琰和永磷的生母。一旦嬿婉被廢棄,若再想看重永琰,這孩子只怕終身都要背負着生母帶來的屈辱,沒有任何登上大寶的機會了吧。
細想來,他似乎也沒有比永琰更出色的兒子了。
皇帝忍耐片刻,終於平伏下氣息,摸出了枕下一方絹子,輕輕握在了手中。是年春日,嬿婉便被診出有心悸之症。皇帝順理成章地晉封了穎妃為穎貴妃,慶妃為慶貴妃,為嬿婉協理六宮事。而容妃雖然名位未升,卻是享着皇貴妃的分例,超然於眾人。這般相安無事,便到了乾隆
三十五年。這年五月十一,皇十七子永磷滿三歲,合宮大慶。此時距嬿婉晉令皇貴妃,攝六宮事已然五年。而永磷,在三年前出生,實足是皇帝的老來幼子,疼愛逾常。按理說,皇帝這般疼愛幼子,自然也是愛屋及
烏,寵愛皇貴妃魏氏。然而這些年,皇帝只與她維持着面子上的客氣。私底下的冷淡,她比誰都清楚。皇帝專寵的,唯有容妃寒香見與惇嬪汪芙芷。而芙芷在得寵之後的第二年,皇帝的萬壽節后,她很快搬出了與容妃同住的承
乾宮,成為翊坤宮新主人,獨掌一宮事務。
用皇帝的話說,便是“汪氏細心,由她照顧翊坤宮花草也好”。
當然在後宮諸人看來,這也是理所當然之事。烏拉那拉如懿已死,荒落的翊坤宮總會有新的主人。而不快的,也唯有卧病的皇貴妃而已。再者甚得六宮尊重與皇帝愛寵的,便是穎貴妃。除了養育七公主,聯姻蒙古,穎貴妃所得的尊榮,早已不下於皇貴妃所有,隱隱有奪其鋒芒之意。而於嬿婉,孩子一個個生下,也只能養在擷芳殿,由嬤嬤
們悉心照顧。而她,一年中能見孩子的,不過寥寥兩三面。
這般主理六宮的權柄寵眷,反而不能將孩兒留在身邊養育。宮裏自然有頗多閑言閑語。但皇帝與太后的說法卻是冠冕,“既然要主理六宮事務,那自然是要專心專意,不可為旁事分心了去”。
據說那日芙芷在翊坤宮賞花時聞言,對着宮女們便是一聲冷笑:“如此說來,皇貴妃不過是個紫禁城後宮的管家罷了。”芙芷那時已是惇嬪,這般不將皇貴妃放在眼裏,自然是恩寵深厚的緣故。然而言辭鋒芒銳利,也是看出了嬿婉對後宮之事的力不從心,便是位同副后又如何?穎貴妃所領的蒙古妃嬪自然是不屑於嬿婉,自
成一派,事事以穎貴妃馬首是瞻,公然與她冷然相對。容妃獨領盛寵多年,我行我素慣了,便是慶貴妃、愉妃、婉嬪等少伴君側的妃嬪,也是安靜度日,幾乎不去應酬她。
後宮這般四分五裂,嬿婉要維持着面子已經極為辛苦。芙芷更是數度叫嬿婉下不來顏面。幾次按捺不住去皇帝面前分說,她含淚絮絮半日,皇帝停筆只是茫然問:“什麼?”嬿婉便再也說不下去。
偶然太后聽聞,還要含笑奚落:“說來你當皇貴妃日子也不短,怎還是這般不得人心?倒叫哀家疑惑,這皇貴妃的權位你還拿不拿得穩?”
嬿婉低着頭,聽着刺心之語,只能低眉順眼地諾諾,含恨吞下屈辱。怎麼能不要權位呢?拼了一切得回來的,就算拿不穩,也不可輕易棄了。
好歹,好歹還有皇十五子永琰呢,那孩子,是最得聖心的。一開始,總還是有盼頭的。便是聖寵大不如前,到底也是唯一的皇貴妃,攝六宮事。這五年來順應帝心,絕無錯漏。而離那個名分尷尬的皇后如懿去世,已然滿了三年。三年喪期已過,再度立后也順理成
章。這幾乎就是封后的前兆,當年的烏拉那拉如懿,何嘗不是如此一步步登上后位。
然而她心底知道,那是不會了。除非,除非有一日母憑子貴,她才可以立於不敗之地。
皇家少年知事早,十歲的永琰什麼都懂,在來請安的間隙輕聲問:“額娘就這麼盼着封后么?”
嬿婉撫一撫鬢髮上累垂的九鳳金絲轉珠步搖,柔聲道:“額娘苦心保全了自己半世,若真有那一天,也算能鬆一口氣了。”永琰不置可否,只輕輕搖了搖頭,“額娘這些年人前風光,可人後的酸楚,兒子也知道些許。譬如七姐姐一直養在穎貴妃膝下,連她的婚事您都不能做主,皇阿瑪只和穎貴妃商議,將七姐姐嫁到蒙古。至於
九姐姐,在擷芳殿這些年,也不能與您親近。”
嬿婉被兒子說中刺心事,心底酸澀。這些年,縱然有寵,可皇帝偶爾看向她的目光,卻讓她情不自禁地打個寒噤。自己真的算是寵遇有加么?可皇帝的心思,她也從未真正明白過。
這樣想着,她的語調不覺冷然,“不過是女兒罷了,不在身邊也無妨。她們的婚姻,只要對你有助益就好。永琰,只要你爭氣,你皇阿瑪喜歡你。額娘就有問鼎后位的指望。”
永琰輕聲道:“那皇額娘……”嬿婉怔了怔,旋即正色,“她已經不是你皇額娘了,你這一聲若被外人聽見,不知又要多幾多麻煩。”嬿婉忽然有些傷感,低聲說,“額娘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怕身處后位,難免有一日要步烏拉那拉氏的後塵
。可是如果額娘真有那一日,或許她的處境也會好過些。”
永琰凝神片刻,“皇阿瑪不是那樣可以輕易轉圜的人,尤其是皇……烏拉那拉娘娘……”
他並未再說下去,因為進保已經過來,匆匆告訴她皇帝風寒發熱的消息。
皇帝素來最重養生,很少風寒,至於發熱難受,更是難得了。嬿婉擔著皇貴妃的職責,不能不去看望。進了養心殿,轉過暖閣,皇帝卻不在寢殿,而是在殿後的梅塢,那是一個小小閣子,一色的冰裂紋欞格窗,房內一切所用,皆是梅花紋飾。夏日納涼,倒也是個不錯的所在。只是,嬿婉並不喜歡去。每到
此處,她便會想起,想起那個喜愛梅花的女子。
是。哪怕那人已然身死魂消,哪怕勝利的是自己。想起她,嬿婉還是恨意橫生。
當下她便對李玉道:“既然皇上得了風寒,怎還在梅塢歇着,不挪去寢殿?”
李玉諾諾,只道皇上乏累不願挪動,嬿婉也不好發作,立刻殷勤上前去。皇帝身子不適,側卧在榻上,睡得酣熟。房中藥物的苦澀中有一縷清香溢出,那是一種難得的湯飲,幾近失傳,唯宮中仍有秘藏,名叫桑落青梅飲。每至桑落時,取存着的青梅和泉水釀製而成,香醑清甜
,又有微酸,別調氛氳,真是清香四溢,聞之心悅。
嬿婉知道多半是皇帝飲葯后嘴裏發苦,喝了這個,於是問道:“太醫來過了?”
果然李玉道:“是。已經喝了葯,皇上才睡下了。”
嬿婉問:“何不早來稟告本宮?”
李玉倒也會說話,“皇上連容妃和惇嬪那兒也未知會,只打算睡會兒就好。但皇貴妃不一樣,您位分尊貴,底下人必要來稟告。”
這番話聽着舒心,嬿婉也不敢與李玉這個皇帝跟前的紅人多計較。恰見桌子上放了一盞紫銅飛鸞燭台,雪融紗燈罩上面畫著筆挺一枝蘸水桃花,光暈朦朧,泛着流水漾春的暖意。
嬿婉隨手撥了撥,調轉了話頭道:“是暖雪燈,放在這兒倒也別緻。”
李玉忙道:“是。皇上前些日子吩咐的,以後都用這個燈。”
皇帝本就生得白凈,加之風寒體熱,雙頰上泛起酡紅,軒眉漆黑,讓光影映着面頰,越發顯得輪廓有致。
殿中有湯飲的甜香,中人慾醉。
她記得《詩經》裏的句子,皇帝曾經教過她,還是聽翊坤宮中的人念過: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於嗟女兮,無與士耽。桑之落矣,其黃而隕。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有些句子記得模糊,她還記得最末的詩句: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那彷彿,是一個女子錯付了終身的詩。
嬿婉來不及喟嘆,那是故事裏的事,與她並不相干。人世花開花落,她顧着自己還來不及。
她想着皇帝這迴風寒突如其來,若能悉心照顧左右,說不得會勾起皇帝舊情,緩和她與他實則脆弱無比的關係。於是她上前細看皇帝,輕輕喚了皇帝幾聲,見皇帝只是熟睡,也不敢再喚。
嬿婉鬆一口氣,“皇上忙於國事,偶感風寒也是有的,只是下回你得提點着,別讓皇上傷身。”
李玉苦笑:“是,只是奴才勸不住。”
這些年皇帝的性子益發孤行,嬿婉當然知道。當下也就吩咐了李玉出去,自己一人伺候。
李玉忙道了是,含着一抹笑跪安出去。嬿婉殷殷挪過一個十香花團錦軟枕,輕輕抱住皇帝的脖子意欲放柔了伺候。皇帝忽然一動,挪了挪頭,眼角忽而有一滴晶瑩滑落。嬿婉暗暗吃驚,更加納罕,只覺得心裏無數個念頭突轉,目光忽然落在榻
上一隻青玉匣子上。
她知道的,那是皇帝的愛物。心底的曲意溫婉忽然凝成了一抹冷笑,她目光冷冷注視,見匣中竟是空的,並無他物。
哦,這麼些年了,皇帝病中決絕,終於肯撂下她了么?嬿婉心頭一松,正要揚起唇角。忽然瞧見皇帝家常穿的赭色團福袍的胸前,露出一色嬌艷。她的心思微微一顫,伸手一扯,才見皇帝虛攏胸前的是一方絲絹,大約是經年的舊物了,還是乾隆初年的花樣,
綉着幾朵淡青色的櫻花,散落在幾顆殷紅荔枝之側。
那一年,她還是叫青櫻,他也只是弘曆。嬿婉怔在那裏,彷彿那絲絹的無數細絲一根根刺進心裏,千頭萬緒,茫然受痛。迷茫間,有瑣碎的記憶紛繁沓至,他最喜歡的那齣戲,是《牆頭馬上》。櫻花開時,他最流連。還有最得寵的惇嬪,也是與
那人有着幾分相似的容顏與性情。
她忽然想起來,今天是什麼日子。數年前,便是數年前的七月十四,有一個人,用一把匕首,了斷了自己的一生。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這場風寒發熱,全是由此而起。嬿婉心頭大惱,雙手顫顫,只欲撕碎了這絹子才能泄了大恨。然後這念頭不過一瞬,她瞥見皇帝側顏,便生了害怕。她猶豫片刻,終究放下絹子,慢慢地移到他身邊躺下,輕輕抱住了他的臂膀,將頭埋於他胸前。這樣斜着的姿勢並不舒服,足下的麻意慢慢攀到手臂,攀到肩膀。良久,彷彿連心也麻木了。她明明抱着他,他的手臂在懷中發燙,卻並未有半分實在的暖意。她一點兒都不想靠近他,擁住他,
可是沒有辦法,她實在需要一個依靠。因為她此生所有,皆是源於這個男人。
她低首去尋,尋自己的手指,她恍惚覺得若是此刻指間有着那枚紅寶石粉的戒指,或許,或許會好受一些。
可是,早已尋不見了。或許那枚戒指,早隨着凌雲徹,一起墮入無邊黑沉之地。巨大的震慟之後,唯剩了永息般的麻木,她卻覺得自己這一生從未像此時此刻一般清楚明白過。她慢慢地笑出來,這半輩子的恩遇榮寵,榮膺皇貴妃,執掌六宮,位同副后,不過是一場虛空。這一生一世
,她與皇后的寶座那麼近,卻那麼遠,再無接近的可能了。
因為她知道,她明明以為擊敗了的,卻永遠在那裏,不曾離開。從此,那日子便跟落了灰似的,風塵僕僕落下,再也抬不起眉眼。不為別的,只為一顆心就這般灰了。日子跟熬油一般,也熬到了九年之期。勉強振作精神處理後宮的大事,是已然晉為惇妃的芙芷生下了
一個女兒,序列為十,人稱十公主。
皇帝聽得喜訊時,正在梅塢聽着戲子們唱《牆頭馬上》。音韻裊裊,挑動前塵往事裏的桃紅心事,倒叫這日漸老去的天子動了溫柔心腸。真的,聲音是不會老去的,就像曲子裏的情事,少年的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情意。不像壁上掛着的那幅《湖心亭看雪》的綉樣,就算愛護已極,都有了微微泛黃的痕迹。更別說綉這幅畫的女子,早已
過世許多年了。自永磷出生,紫禁城九年間未曾聞兒啼,皇帝六十五歲上又得了這個公主,且是盛寵不衰的翊坤宮惇妃所生,真是愛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幾日幾夜逗留在翊坤宮內,抱着不肯放手。一切封賞都按皇后所生
的固倫公主之例安排,倒是惹得穎貴妃感嘆不已,這情狀倒是像極了當年翊坤宮皇後生五公主時的盛況。
嬿婉是且喜且憂。喜的是惇妃這一胎是女兒,絕不會危及親生子永琰的地位。憂的是皇帝愛寵幼女,總讓她想起昔年五公主慘死之狀,夢魘心悸之症又重了幾分。自從恩寵漸薄,嬿婉便添上了這個心悸的癥候,常年延醫問葯。好好的人,幾年的湯藥伺候着,沒病也成了大癥候。皇帝倒是來看了她幾次,總叮囑她好好保養,日常宮中瑣事,交給慶貴妃、穎貴妃都好。偏偏嬿婉要強,太醫說她有病,她也不肯承認,更不肯分權於穎貴妃,死命掙扎着,越發疲憊不堪。於是再有宮務,皇帝也少與她說了,就是七公主的婚事,更是一言不與嬿婉商議,逕自與穎貴妃定了
,將七公主許配蒙古,定下了終身之約。
這一喜於穎貴妃是非同小可。她本出身蒙古,膝下並未有親生兒女。得以養育七公主,乃是皇帝深恩,如今皇帝將七公主許嫁蒙古穎貴妃母家,從此滿蒙聯姻更深,穎貴妃在宮中的地位更是穩若泰山。
宮中聞此喜事,都向穎貴妃道喜,似乎忘卻了嬿婉才是七公主生母。七公主眼裏從未有這個親娘,自然不來問候,便是擷芳殿養大的九公主,也不過循例來道喜了一回,稍稍問候便起身走了。
母女情分,不過如此。嬿婉添了一重傷心,終日輾轉反側,更是夜不能寐,虛弱憔悴得不成樣子了。
春嬋竭力安慰:“小主一切只看着幾位阿哥吧。他們才是您的指望呢。”
嬿婉也想安慰自己,可心裏酸得言語不得,只得一壁咳嗽,一壁叮囑春嬋:“賀禮再添上三倍。這幾年來惇妃得寵,一路從常在升到了妃位,又讓皇上老來添女,皇上一定很高興。”生個公主而已,也能算福分!春嬋心裏嘀咕着,卻不敢說出口。若是數年前的她,一定會毫不留情地吐出這句譏諷之語。然而這些年,她所侍奉的皇貴妃不過維持着一個空架子,聖眷,早就不在永壽宮停駐了。皇貴妃一言一行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說,還要受着底下嬪妃們的冷眼閑氣,長久的夜不能寐之後,心悸之症更重。所謂榮華富貴,不過是熬油般度日罷了。可皇帝好像還是不滿意,七公主的婚事
只和穎貴妃商議,九公主和永琰的婚事,那是聖意裁定,一句也未問過生母的意思。情勢如此,便是她這個心腹,也得學着低頭安分。但是說來,皇帝對嬿婉的兒女們還是很不錯的。七公主成婚前封為和碩和靜公主,嫁了蒙古親王拉旺多爾濟。然而這份體面,足足是給了穎貴妃的,既是全了她養育七公主多年的情分,又全了蒙古的面子
。滿蒙聯姻,是穎貴妃聖寵十數年不衰的維繫,皇帝這番安排,是要將七公主與養母的恩情更重幾分,也是對蒙古諸部的看重。
為了這份恩典,聽聞穎貴妃私下數度垂淚,感激皇恩深重。便是七公主,也因為嫁的是蒙古親王,皇帝特意恩許七公主可以隨時進宮看望養母穎貴妃。自然,這些恩典里,皇帝對生母魏嬿婉,是隻字未提。然而七公主嫁得好,嬿婉怎敢去添這份不痛快。轉眼九公主和恪出嫁,嫁的是兆惠將軍的兒子札蘭泰。兆惠是朝廷里舉足輕重的臣子,武功昭昭。雖
然是聖心獨定,嬿婉也是滿心歡喜。而這位少年皇子,如同冉冉而生的朝陽,贏得了皇帝的注目與關愛。兩位姐姐的好姻緣,是給十五阿哥鋪好了太子之路。也足見皇帝對永琰的看重與疼愛。是呢,前頭的皇子們死的死,出嗣的出嗣。十五歲的永琰,怎麼看都是皇子裏最出色的選擇。去歲永琰也有了許婚的指望,未來的福晉喜塔臘氏也是皇帝親定,只不過並非名門大族,嬿婉便有幾分不悅,
深覺配不上足以令自己驕傲的兒子。但無論如何,成婚後便有加封親王的指望,那麼他朝成為太子,也更有希望了吧。
嬿婉這麼想着,連入口的湯藥也不覺得難以下咽了。何況今日,又有另一重期盼。自從病後,皇帝對她見子女的次數也沒那麼限制了。至少永琰,可以在告知皇帝後過來永壽宮問安。
嬿婉念著兒子,更是強打了幾分精神,笑道:“今兒永琰來,可得好好跟他說說話。”永琰從養心殿請安出來,並不急着去永壽宮,難得見到九姐和恪,便多說幾句話。自從姐弟二人被送到擷芳殿居住,不許生母常常探視,便多了幾分相依為命之感,況且他們又是自小一起長大,不比七公主那般疏遠。九公主和恪自從出嫁,見到弟弟的機會便少,這一日同來為父皇請安,倒能閑談幾句。提起剛走的七公主,九公主便有些埋怨,“晌午我去看了額娘,略坐了坐就出來了,總比七姐姐好,每回
進宮都不去拜見額娘,只當自己是穎貴妃生的。”
永琰很能體諒七公主的難處,溫言分辯道:“也難怪七姐姐,自幼不在額娘身邊。便是我們,後來在擷芳殿長大,見得額娘少了,也是生疏。”
和恪略略點頭,算是能接受這一說法。當日七公主大鬧永壽宮,她是記得清楚分明的。甚至許多年後,她都記得七公主對生母的評價——她是個壞女人,她與皇額娘的死有扯不清的干係。幼年的她,並未將這話放在心裏,甚至深為抵觸。可是這些年,生母在宮裏左右為難,父皇對生母的冷淡疏離,使她不得不去揣想,那背後真正的原因。那些晦暗的念頭如蛛網蒙上心頭,叫她煩惱,只得
換了話頭,挑些喜事來說:“等你有了福晉,讓你的福晉多陪陪額娘。喜塔臘氏也算大族,會是個明理賢惠的福晉。”
永琰卻苦笑:“額娘未必喜歡這門婚事。”
和恪有些吃驚,永琰會意,解釋道:“你還不知道額娘的脾氣?什麼都想要最好。喜塔臘氏並非如富察氏、鈕祜祿氏一般乃名門望族。額娘終究抱憾。”和恪這般韶齡女子的心境,並不如嬪妃一般輾轉求存,一心博寵,何況她天性溫和,自以為天之驕女,自然不喜那些陰暗心思。聽得生母的心事,她也只是搖頭,“難怪嬪妃不服,內外命婦笑話,額娘確是
貪心不足了些,還背着殺害皇額娘的嫌疑。這些年,也不怪七姐姐厭惡額娘。”兒女不言父母是非,和恪這番話,其實有些重了。永琰很明了她的處境,和恪以和碩公主身份嫁入兆惠府中,自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尊貴無匹。可這些年,誰不在私下說一句,這樣好的女孩兒,若是出
自穎貴妃或是慶貴妃的肚子,前途更是不可限量了。和恪說完,也有些黯然。她一身淺紫雲紋折枝桃花笑春風的錦袍,襯得面容如晨間凝露的青蓮,明媚恬靜,不可方物。永琰暗暗想,其實他們的生母很少有這般恬和的容顏。太多的慾望,自然讓母親的面
龐明艷無匹。可那樣多的慾望,任何人都不會喜歡的吧。
永琰抬頭望着宮苑冬日暗沉沉的天空,默然嘆了口氣,便往永壽宮去。
永琰來時,嬿婉已經打扮停當,看不出常年卧病後那種消沉的氣色。永琰循例問了嬿婉安好,又關心太醫用什麼葯,便道:“額娘若是夜裏能睡得安穩,這病就先好了五分了。”
嬿婉怎能安睡,一閉眼,就想起那年深夜,皇帝疑雲深重地看着她的眼。那是噩夢的初始。
嬿婉笑笑,敷衍了過去,但見兒子只低着頭,便道:“你七姐姐和九姐姐是女孩兒,婚事額娘不能置喙也就罷了,可你是額娘的兒子,怎麼不能由額娘說了算?想想真是心酸。”
她難得見兒子,私下相處,難免吐露心事。
永琰還是低着頭,好聲好氣地分說:“額娘,喜塔臘氏門楣不低。”
嬿婉一提起這樁婚事,就頗有怨言:“那也不是出身富察氏、鈕祜祿氏這般八大姓氏的家族。她阿瑪不過是個副都統,實在對你無所助益。”
永琰賠着笑:“姐夫們都是好家世。額娘,聖旨已下,任誰也不能變更了。額娘寬心,想想您已經是皇貴妃,還有什麼不足的?”嬿婉想說什麼,忽然氣息急促,春嬋熟練地替嬿婉撫着背心,遞上一粒藥丸,嬿婉才有繼續說話的力氣,“都說母憑子貴。額娘已經是皇貴妃,還能貴到哪個地步?苦心保全了自己半世,沒有一日能睡得安
穩。若真有登上后位那一天,也算能鬆一口氣了。”原來病到如此,還有這般念想。永琰垂目望地,益發不肯抬頭。是了,他不肯抬頭,是有幾分害怕,害怕抬頭看見生母脂粉過於濃重的面孔。為了掩飾病容,雲鬢高髻點滿了珠翠琳琅,精心修飾的容顏用
濃膩厚重的脂粉緊緊繃住,不見一絲細紋,卻也讓人看不出本來面目。嬿婉喜用百合香,房中大把大把地燃着,以掩蓋常年藥草充斥的氣味。那葯氣裹着香氣,直衝得他睜不開眼睛。
還是不看的好。
嬿婉未曾察覺兒子的心思,絮絮道:“旁人都喜歡額娘已經貴到了極處,這些年外人看來,我順風順水,沒有一樣不如意的。可額娘覺得自己不如意的事太多了。”
語中心酸,永琰如何不知,可他能勸慰什麼,許諾什麼,只得道:“額娘素日保重,心思輕些便好了。兒子,兒子改日再來看您。”嬿婉也知道,兒子不能在永壽宮逗留太久,免得皇帝生疑。可這般急促離開,她又怨尤無比。眼看著兒子出去,一顆心空落落的,更沒了依靠。想了半日,恍惚記得今日是什麼日子,偏是記得不清不楚,
還是春嬋吞吞吐吐提起,是嬿婉母親的生辰。多少年了,她也早是沒有父母垂愛之人,便是親兄弟佐祿,也早不來往了。佐祿並非不清楚母親是為誰而亡,對這個親姐姐,恨之入骨。心沉沉地跳躍着,每一下都帶着抽搐的悸痛。這種痛,這些年,她也熟悉了,習慣了。心痛之下是最深的失意,兄弟不成兄弟,兒女不像兒女。便是母親在時,對她又有幾分真心關愛?她這般想着,瑟縮着身體往墨狐大裘里鑽去,希冀得到一點溫暖。殿內雖然燃着數個炭盆,地龍也傳來融融暖意,或許久病孱弱,她還是覺得冷。窗外已經颳起了朔風,擊打着暗紅的窗格,嘶鳴於幽長復幽長的宮牆。那風
聲,和數十年前並未兩樣。那時候,哪怕自己再卑微,也有人真心憐惜,只是這輩子唯一對自己真心的那個人,已經死了。被自己親手害死了。嬿婉怔怔地想着,兩行清淚,無聲蜿蜒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