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陳安心站在被毀壞得差不多的防空洞裏,身後是一群用驚恐眼神盯着他的受災群眾,頭頂是目瞪口呆的城市武裝部隊,面前是一灘面積有操場那麼大的,爛肉。
這堆爛肉在幾分鐘前還是一個從海洋爬到陸地,揮舞着觸手揚言要毀滅世界,連武裝部隊的最高火力都打不穿皮膚的章魚怪人。
被自己一巴掌抽碎了。
陳安心站在原地,嘴角抿成直線,周圍畫面幾乎定格。
他開始思考。
事情是怎麼辦成這樣的?
時間倒退回五天前,陳安心從一片光怪陸離的記憶碎片中睜開眼的時候。
這裏是一個和平到讓他感覺陌生的世界。
這個身體也叫陳安心,無論從身材體型還是音容笑貌上都跟他上輩子沒有任何差別,無論怎麼看都是原來那個陳安心,只是這大概是另一個維度的他,說起來可能有點抽象,但他很好地接受了這個身份。
這裏的陳安心是個很普通的大學畢業生,在寫字樓找了個會計的工作,還在實習期,每天過着被老闆刁難的兩點一線的生活。
是個除了臉長得特別好看就沒有什麼優點的小白領。
大概這輩子最幸運的就是前段時間買彩票中了十幾萬,終於擺脫了原來那個十八坪米大,床一個人睡都嫌擠,窗戶關不嚴還漏風,十點以後還要停止供電供水的小招待所,搬進了一個敞亮通透的小區居民樓。
然而來不及高興,這個“陳安心”就被鵪鶉蛋給噎咽氣了。
陳安心面無表情地看着擺在小几上的泡麵。
這種死法實在是很丟人了。
跟他上輩子比起來,簡直就是——
簡直就是什麼?
陳安心猛然發現,明明前一刻記憶還很清晰,但一轉念,他記不得自己上輩子的事情了。
他看着自己手心怔怔出神了片刻,一直到搬家公司敲開他的家門,準備把他原來的傢具塞進房間時他才反應過來。
日子還是照過。
當天他穿好工作服打好領帶去上班,周圍的景象和涌動的人潮讓他覺得新奇,他不知道這種平時都很常見的景象為什麼會讓他覺得新奇,大概跟他上輩子的經歷有關。
而他又怎麼都想不起來。
寫字樓的老闆出了名的難搞,陳安心以前就經常被他用各種理由刁難,更別提現在第一天踏上工作崗位的陳安心。
他因為填報表時算錯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地方被老闆罵得狗血淋頭,小林是坐在他旁邊的女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他平時就是那樣,你別太在意。”
“是的呢,聽說昨天又跟老婆吵架了,就拿我們撒氣。”
同事們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他們的老闆,當然都沒什麼好話,小林繼續埋頭做她的報表,陳安心安靜地聽了一會,就興緻缺缺地跟着工作。
瑣碎而日常,這就是他現在的生活。
陳安心想這麼順其自然的發展下去,他大概會努力工作幾年,買個小房子,買輛代步車,然後談個對象,幾年以後結婚,生個孩子,然後等六十以後退休養老。
這樣的人生規劃簡直完美。
這麼想着,他下班買完菜回到新家以後,就看到了放在自己家門口的花籃子,裏面躺着一個一臉冷靜地叼着奶嘴,還面癱地流着口水的嬰兒。
陳安心早上那顆噎在喉嚨里的鵪鶉蛋被吐出來后似乎就滾到了這裏,他當時腦子比較亂,沒有多管。
現在鵪鶉蛋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小嬰兒。
但他確信一個鵪鶉蛋是不可能孵出一個人類嬰兒的。
兩人就這樣一個站着,一個躺着,像是對視了一個世紀。
精緻的花籃下墊着一封厚厚的信紙,上面是一疊一萬多的鈔票和一張紙,紙上只寫了“齊木楠雄”四個字。
似乎就是孩子的名字。
“其實可以送去警察局。”
租房子給陳安心的羅蘭夫人這麼跟他說:“你現在每個月拿那麼點工資,養孩子開銷多大,負擔太重了,以後還不好找對象。”
話是這麼說沒錯。
嬰兒從花籃里顧湧出來,順着地板爬到他身邊,兩隻小胖手耷在他膝蓋上,面無表情地叼着奶嘴看着他。
陳安心原本還有點動搖的心立刻就軟了,他拍了拍小孩的腦袋。
“我一個人開銷也少,應該沒什麼大問題。”
羅蘭夫人還想說什麼,最後想想也是別人的事,隨他去。
能交得起房租就行。
於是陳安心身在剛剛規劃完未來美好的藍圖以後,就直接跳過了買房買車談戀愛結婚這幾步。
收養了個孩子。
那晚他把人抱在懷裏坐在陽台看了一晚上月亮,隔壁家小林加班完到家,在陽台喝扎啤吃烤串的時候看到陳安心還驚訝了一下。
“房東跟我說今天有人要搬來,沒想到是你啊小陳。”
不同於上班時成熟穩重的樣子,小林私底無論言行還是穿着都比較不拘小節。她灌了一口扎啤:“那是你兒子啊?”
陳安心點了點。
“真可愛,叫什麼名字?”
“齊木楠雄。”
小林愣了一下:“你不是——”後面半句“姓陳嗎”被硬生生咽了回去,然後生硬地轉了個話題。
“帶孩子不容易呢。”
陳安心:“不太難。”
小林哈哈大笑:“那你肯定很有這方面的天賦。”
然後小林就發現陳安心根本沒有這方面的天賦。
甚至沒有這方面的常識。
有一次她經過陳安心的房間,門半掩着,她無意間就看見裏面陳安心夾着塊叉燒塞進嬰兒嘴裏。
小林嚇了一跳,這一塊喂進去嬰兒還得了,然而就在她準備上前阻止的時候,嬰兒動了動腮幫,食物順着喉嚨一滾,再張開嘴求投喂。
“啊——”
小林看着這一幕,覺得世界有點玄幻。
之後是在她晾衣服的時候,難得假期她把攢了一星期的工作服全拿出來洗了,正好看見對面,那個名叫齊木楠雄的應該還沒滿周歲的嬰兒一個人爬到陽台邊,小林笑眯眯地跟嬰兒揮手打招呼,下一刻,嬰兒就地一滾,從陽台護欄的縫隙直接掉了下去。
這裏是五樓。
小林看着樓底一動不動的小嬰兒心臟病差點沒嚇出來。
就在她尖叫着準備打救援電話的時候,樓底陳安心不緊不慢地走到草坪上撿起兒子,拍了拍灰。
嬰兒:“咕咕。”
陳安心:“乖。”
他提着嬰兒的衣領,沒錯,衣領,嬰兒還在隨着他上樓梯的頻率左晃晃右晃晃,一直到對面傳來關門聲,小林才回過神。
小林:“......”
小林:“???”
五天裏,類似的事情時有發生。
有時候會看到嬰兒渾身膨脹飛了起來,頂在天花板上,像個氣球,陳安心每次都要站在椅子上撈他,後來似乎是覺得麻煩,就在兒子身上綁了根繩。
有時候會看到嬰兒上爬下爬爬到廚房,噗通一聲掉進鍋里,陳安心還在一邊看書一邊漫不經心地往裏撒鹽撒粉撒胡椒。
小林從最開始的震驚,到現在的冷漠,僅僅花了三天的時間。
現在她已經可以很淡定地面對這一切了,比如說。
小林:“安心,你兒子又從五樓掉下去了。”
陳安心穿着圍裙拿着鍋鏟走到陽台,伸出脖子一看,果然看到他兒子面朝地一動不動摔在草坪上。
陳安心向小林道了謝,匆匆下樓把兒子撿起來,拍了拍灰。
嬰兒:“咕咕。”
陳安心:“乖。”
小林:我的心早已麻木。
收養一個兒子對陳安心的生活似乎沒有造成什麼不便,最多中午的時候他要趁着空檔擠地鐵回來給他做飯,陳安心對此也沒什麼怨言,看着這個撿來的兒子跟自己一天比一天親,他甚至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種感恩的感覺。
就好像這種普通的日常生活是什麼可望不可即的事情,至少他想自己上輩子肯定是很希望過上這樣的生活,至於原因,他確實一點也想不起來。
一切如常。
變故發生在第五天。
在窗外的章魚怪人揮舞着它粗壯的觸手,狠狠砸爛一棟十幾層高的大樓,然後把那張黏糊糊的臉貼上陳安心旁邊的窗戶上的前一秒,陳安心還天真的覺得,這個世界真的就像和平市的名字一樣和平。
他第一時間甚至沒能反應過來,還是坐在旁邊的小林大喊了一聲“危險!”然後拉着他迅速衝下樓,隨着人流躲進了最近的防空洞。
章魚異種在愈發強大的力量加持下,開始逐漸不滿足於海底狹小陰暗的統治轄區,膨脹的野心促使它向陸地發起進攻。
變異海洋生物與陸地維繫了幾十年和平的表象,在這一刻變得支離破碎。
因為是沿海城市,和平市成了異種第一個開刀的地方。
在知道這件事以後,陳安心不得不自認一聲倒霉。
監控畫面上,章魚怪人還在城市裏肆虐,高級警戒安保型機械人已經架着以前專門用來對付這類怪物的超電導狙.擊.槍開始全面射擊,然而他們發現,以前能把這群異種打回深海的武器,現在已經對它們不管用了。
甚至射不穿那頭龐然大物體表的粘液。
人類不得不開始面對,異種變得越來越強的事實。
又是一聲巨響,一排高樓大廈頃刻間毀於一旦,異種抬起它的觸鬚,吸盤上吸附着幾名還來不及跑進防空洞的人類,異種貪婪地將他們塞進嘴裏,切斷,咀嚼,嘴邊還掛着血沫和殘肢斷臂。
看到這一幕有人忍不住嘔吐起來,而更多的人,是安安靜靜縮在角落,驚恐地看着越來越靠近的異種。
直到那名異種用觸手掀開防空洞頂的金屬皮層,就像拉開一個罐頭。
人在恐懼到極點的時候是發不出尖叫的。
“左翼停止進攻!”空中,機長咆哮着發出指令,再這麼對着怪物掃射下去會傷到下面的無辜群眾的!
“那些英雄呢?他們怎麼還沒到?國安部的人呢?這都出事多久了,多久了!連個人影都沒有!”
機長狠狠地拍了一把座椅,卻仍然束手無策。
異種巨大的,蠕動着的頭遮天蔽日地覆在防空洞頂部,耳邊是窸窸窣窣的蠕動聲。
它在往這裏面爬!
所有人絕望的表情在這一刻被定格。
然後,不約而同地,開始往後縮。
迅速涌動起來的人潮,無組織無秩序,陳安心感覺有誰無意間推了他一下,他一個踉蹌直接脫離了人群,等扭頭去看的時候,那些人都已經縮到了異種的對角,小林拼盡全力從人群里伸出一隻手試圖抓住陳安心,卻仍舊被擁擠的人潮越推越遠。
一動不動的陳安心反倒成了焦點,他站在防空洞中間,就像劃分開異種和受災群眾的楚河漢界。
有什麼東西纏上了陳安心的腰。
陳安心被帶得雙腳離地,扭頭,面前是章魚異種一隻巨大的眼睛以及把自己逐漸送進去的,血盆大口。
陳安心在裏面看到了很多還沒消化或者吞咽完的爛肉。
陳安心很不合時宜地想起。
中午了,他家裏還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兒子。
做點什麼菜好呢?
“安心——!”
小林聲嘶力竭的聲音喚回了陳安心短暫的走神,他神奇地發現在面對這樣駭人聽聞的東西時他竟然能如此輕易地走神,就好像——
就好像這種東西他一巴掌就能解決一樣。
這麼想着,陳安心面無表情地抬起手掌。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