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美人魚
馮北進來的時候,護士剛好給謝關雎固定好腿上的石膏,端着盤子轉身出去。離開時關上了門,動作很輕,但床上陷入昏迷的人依然驚了一下,像某隻不安的小動物顫了顫,下意識地往被子裏蜷縮。看來這場車禍給他造成的影響非常大,車禍后的應激反應也相當強烈。
馮北原本是來追究謝關雎在這場車禍中的責任的,但是當他走近后,視線落在謝關雎身上,才猛然意識到——謝關雎的傷勢比賀若峰似乎遠遠慘重得多。
床上的人看起來非常慘,潔白的額頭上血跡被擦乾淨,但依然隱隱看得見乾涸的玻璃刻痕。眉梢那裏貼了紗布,橫亘半張臉一直延伸到脖子那裏,將他纖細青紫的血管襯托得脆弱無力。他分別有一隻手和一條腿骨折,被繃帶高高吊起,看起來模樣醜陋,且非常不方便。
另一隻沒有受傷的手似乎握着什麼東西,死死攥緊。
醫生說謝關雎在這場車禍中有輕微腦震蕩,此時隨着他縮進被子裏的動作,他後腦勺上纏繞的一圈紗布擠壓了下,些許血跡又從後腦勺那裏滲出來,沾染在潔白的枕頭上。
馮北視線一頓。
他在手術室外,聽見醫生說賀關昀的傷勢遠遠比賀若峰要重得多,最好是先搶救賀關昀。但是他沒有想到,居然是重這麼多。
馮北蹙起英挺的眉,這令他接下來要對賀關昀說的話,不那麼容易譴責出口。
502偷偷在謝關雎腦海中說:【宿主,他一直看着你誒,你怎麼還不醒過來,我看他要沒有耐心走掉了。】
謝關雎十分篤定:【他不會走的。】
502:【?】
謝關雎:【雖然馮北這人在感情上冷酷無情,但是現在我傷勢這麼重,就這麼鮮血淋漓地擺在他面前,告訴他,他在手術室外的決定極有可能在一念之間令我失去性命。就算是鐵石心腸的人也多少會產生點愧疚,所以他要是還直接甩手走人,也太渣了,簡直不配做主角了。】
502半天反應過來:【敢情你剛才消耗積分讓我用“傷口迸裂”藥膏幫你把後腦勺上的傷口弄滲出血,也是故意的?】
謝關雎:【跟我這麼久還沒有學聰明嗎,我以為剛才不用我說,你就會主動去這麼做的。】
502:【……】
謝關雎:【嘖嘖,真是讓我太失望了。】說完輕輕蹙眉,彷彿聽到了什麼動靜,從噩夢中掙扎着醒來,潔白卻摻雜着細小傷痕的俊臉上全是汗水。他失神地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一會兒,似乎有些無法定焦,好片刻后,緩緩地將頭轉向馮北站立的那一邊。
這麼一番動作,似乎讓他撕裂到了脖子上的傷口,臉色更加蒼白。
502;【…………】好演技。
謝關雎定定地盯着馮北,怔怔的,視線逐漸模糊,眼中氤氳起說不盡含義的水蒸氣。
一定是自己看錯了吧,他怎麼會來呢。
謝關雎閉了閉眼睛,顯得有些疲倦,彷彿嘲笑自己神智不清楚,嘴角輕不可查地勾起一個自嘲的笑容,喃喃道:“一定又是幻覺……”
他的聲音很破碎,一吹就能飄散。
馮北看着這一幕,心情略微有些複雜。
他並非不知道賀關昀對自己的心思。事實上,從小到大,賀關昀表現得再明顯不過了。但是馮北從一開始便討厭賀家那種逢迎拍馬的做派,連帶着也厭惡賀關昀的討好。
他倒不覺得賀關昀有幾分真心,不過是因為覬覦馮家的財勢,才故意裝模作樣罷了。說是喜歡他,但當年海嘯中,在他溺水時卻毫不猶豫地推開他一個人逃生。要不是後來賀若峰把他從海嘯中救起來,他可能已經命喪黃泉了。
這個人,總是惺惺作態,不可信。
馮北蹙起眉,直接開口:“是我,我有事情和你說。”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冷硬。
謝關雎猛然睜開眼睛,重新將視線聚焦在馮北身上,確認他真的來看他了,一瞬間眼中好像有某種光亮閃耀起來。但是聽到他那句冷冰冰的話時,滿腔喜悅都變成冷水澆下來。
“……嗯。”謝關雎應了聲,試圖掙扎着從床上稍稍支撐起身體,但是由於太虛弱了,沒能起來。
他的情緒變化雖然被隱藏得很好,可全逃不過馮北的眼睛。馮北雙手插在褲兜里,冷靜地看着賀關昀因為自己時而雀躍時而失望,不知怎麼,略微有些心煩。平時他從沒見過賀關昀這些細枝末節的小心思,是因為賀關昀在自己面前總是藏得很好,還是因為自己從沒正眼多看他一眼?
馮北相信自己的判斷力。
賀關昀追求自己,真的只是因為覬覦馮家的財勢嗎?那麼這些細枝末節的情緒完全沒有必要——這些是無法演出來的。
他看着謝關雎一身的傷和繃帶,蹙了蹙眉,還是伸過手去挾住他腋下,幫他從床上支撐起上半身。
謝關雎像是觸電了般,顫抖了下,但很快這悸動又變成了滿腔苦澀和壓抑。他抬起眼睛,看着馮北,視線隱忍而死寂,問:“你想說什麼?是讓我不要再接近賀若峰嗎?”
馮北面對這樣的賀關昀,說不出話來。
他動搖了那麼一剎那,隨後擰起眉,問:“告訴我,這場車禍,和你有關嗎?”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謝關雎臉上的血色一瞬間褪得一乾二淨,卻並非因為心虛害怕而臉色蒼白,而是因為絕望和不敢置信。絕望什麼呢。絕望自己對馮北好了這麼多年,卻仍然換不來一句溫言溫語和哪怕那麼一絲絲的信任。不敢置信什麼呢,不敢置信馮北居然真的這麼狠,可以踩過自己的真心,還這麼若無其事。
謝關雎的絕望感那麼濃重,一瞬間充斥了整間病房。
他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發出一聲輕笑,笑聲很苦,啞聲道:“如果你這麼認為,那就當成是和我有關吧。”
502有點發慌地叫起來:【宿主,你承認幹什麼?!等下馮北真要以為是你乾的怎麼辦?】
謝關雎臉上神情悲傷,轉過頭不再看着馮北。
但他和502的對話仍然輕鬆,簡直稱得上遊刃有餘:【反退為進,你先看着吧。】
馮北盯着他慘白的臉色,眼神頗為犀利洞穿,但是心中彷彿有什麼在動搖。直覺告訴他,這件事情應該真的和賀關昀無關。
“這件事情暫時不提,在你傷好之前,我會調查清楚。”馮北淡淡道,語氣不容反駁:“但是接下來,你暫時不要出現在賀若峰面前。”
謝關雎慘淡地提了下嘴角,依然沒說話,嘴唇乾涸,盯着牆壁一言不發。
馮北又站了會兒,轉身出去。進這間病房之前,他還以為,賀關昀會和先前一樣,跟發了瘋似的不停控訴賀若峰奪走了自己的一切。馮北從來是不耐心聽這些的,只覺得賀關昀滿口胡言,當年從海嘯中救了自己的分明是賀若峰——
事後他也有懷疑過,但是苦於沒有證人,而自己醒過來時,身邊是賀若峰在照顧自己,賀若峰也受了很重的傷,那傷口的形狀分明和自己昏迷之前見到的一模一樣……
只是沒想到,賀關昀這次沒有再提那些陳年舊事,反而是這樣副樣子——
馮北忍不住,腳步頓了下,鬼使神差地一回頭。
就見謝關雎怔怔地坐在床上,兩隻眼睛是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的背影的。眼中所含情緒太過濃郁,彷彿一頭陷入了愛情沼澤,不知道如何解脫的青年,覺得痛苦,又摻雜着自-慰的歡愉。只看一眼背影也好,如果能夠再近一點,哪怕是死也甘願吧。
那種炙熱的愛情,是馮北從未見過的,在一瞬間,差點將他迎頭擊中。
他愣住。
謝關雎卻猛然發現自己和馮北對上了視線,倏然倉惶地轉過頭去,再不肯暴露自己那麼卑微而渴望的一面。
馮北喉嚨動了動,有些干,關上門出去了。
他拳頭抵着嘴唇,在病房門口站了一會兒,方才離開。
他一走,謝關雎就鬆了口氣,說:【總算走了。】
502訝異而驚喜地叫起來:【這什麼情況?好感度一瞬間上漲了40,現在不是負的了!我的天哪!】
謝關雎往床上一躺,扯了扯頭上的繃帶,那令他感覺很不舒服。
【這很正常。馮北長這麼大二十七八了還沒談過戀愛,你以為什麼原因?】
502分析道:【對喔,他身邊不缺少帥哥美女,再不濟還有個皮相不錯的賀若峰,他卻沒動過心,這說明他是個性無能嗎?】
謝關雎:【……性無能你個頭,這說明他總覺得那些人是為了他的權勢來靠近他的,根本不相信任何人。即便對待賀若峰不錯,那也是在以為賀若峰救了他一命的基礎上。按照他的性子,要不是賀若峰救了他一命,他壓根不會對賀若峰多看一眼。說起來也是可憐,他不相信有人會純粹因為他這個人愛上他。嘖,有錢人就是毛病多,要是來個人錢比他還多,他八成就能相信那個人了。】
502:【……哦,我知道了,那現在宿主你要拚命賺錢,身價比他還高之後再來征服他?】
謝關雎:【閉嘴,現在就要用我的演技征服他。】
502:【…………】
謝關雎問:【讓你準備好的道具準備好了嗎?】
502:【早就好了,這點用都沒有我怎麼配做系統。】
過了會兒,502又疑惑地問:【可你怎麼不告訴馮北當年海嘯中的真相呢?】
謝關雎道:【沒用的,口說無憑,他不會相信。】
不過也沒關係,不久之後,他會讓馮北相信,並且後悔。
馮北有些恍然地離開病房。他沒有在任何一個人眼中見過像謝關雎這樣炙熱的感情,完全像是一把火,能夠把自己燒毀,只為取暖他。被那樣的感情包圍着,馮北一瞬間竟有些移不開腳步。
他走到走廊口,吹了會兒冷風,才稍稍冷靜下來,把心頭莫名奇妙的複雜心思揮開。
那邊賀管家領着劉媽走過來。
劉媽小心翼翼地走到馮北身後,並不敢完全靠近,隔着三四米的距離,有些猶豫地問:“馮少,車禍現場上的東西都被警局當作證物帶走了,我們去討要,也拿不回來,能不能拜託您一件事情,幫我們大少爺拿個東西回來。”
馮北不是一個會去施捨舉手之勞的人,若是在平時,會轉身離開,但不知怎麼,他多問了一句:“什麼東西這麼重要?”
劉媽見馮北有答應的趨勢,神情鬆了松,嘆了口氣,說:“這幾天我們大少醒過來之後,就在病床上睡不安穩,一直反覆做噩夢。以前他睡覺時有個經常用的隨身聽,經常說那是他的護身符,車禍時也戴着耳機,不知道給弄哪裏去了。我是想着,要是能把隨身聽給他拿回來,他聽着點兒曲子,可能會睡得好一點。這孩子這幾天消瘦得厲害,我真怕……”
馮北回了公司,原本不打算理會,但仍是忍不住叫助理去局子裏找了下,果然找到一個小小的mp3。
他拿在手上擺弄,右手鋼筆轉來轉去,一不小心手指撥到播放鍵,就聽到裏面有幾句語音,噪音夾雜着熟悉的聲音傳來。
馮北手指一下子頓住了,眉間神色一點點怔忡起來,在落地窗照進來的橘色夕陽下,有些晦暗不明。
他進病房時看到謝關雎手心一直好像抓着什麼東西,睡得極不安穩,但走近了又看見沒抓着什麼東西。
現在他知道那是什麼了。
醫院裏,謝關雎專心養傷。醫院裏飯食非常好,他趁着別人不在的功夫,大口吃喝。一旦有人來,就趕緊躺回去裝傷員病號。
這時,502又忽然叫起來:【好感度又上升了,這次升了10。宿主,你什麼也沒幹,這一下午就吃吃喝喝怎麼好感度還能上升?】
謝關雎微微一笑,像是早在意料之中,說:【你不記得我讓你在劉媽的午飯里放了個情感催化劑了?】
情感催化劑能讓人多愁善感。劉媽本來就是看着賀關昀長大的,一直不忍心自家大少爺受苦。這幾天看着賀關昀翻來覆去睡不着,就想辦法想幫他好受點兒。於是便把賀關昀在家裏的床上用品都帶來了,給他弄得舒服點兒。
還想了辦法去找馮北,想把大少爺平時經常戴着耳機睡覺的那個隨身聽找回來,多少能幫助大少爺睡着。
劉媽當然不知道,那隨身聽里是什麼。
賀關昀年少時做了很多傻事,其中便包括這一件,逃課去蹲馮北的教室的牆角,在馮北偶爾起來回答問題時,將少年的回答一句一句錄下來,然後珍藏在手心裏,在之後漫長的歲月里,反覆拿出來,當作寶藏擦拭。
如今,謝關雎有了賀關昀全部的記憶,必須利用這一點。
當馮北打開那支被賀關昀視若生命的隨身聽,聽到裏面傳來自己的聲音,會有什麼表情?真是精彩。
接下來又過了幾天,馮北沒有來過,但派人送了一些補品過來。又過了一陣子,謝關雎腿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腦殼上也基本上可以拆繃帶了,不過他還按捺住沒有讓醫生幫忙拆,因為還要派上最後一次用場。
這天下午,賀關昀的一個朋友周駿抱着花束來看他了。周駿也是這個圈子裏的富二代,和賀關昀關係一直很好,大學的時候認識,之後出國便中斷過一陣子聯繫,聽說是最近才回的國。大學時,他追求賀關昀追求得很瘋,不惜跳上全校聖誕晚會上表白。
鬧得很轟動,因此這件事情,馮北想不知道都難。
一回了國,周駿便馬不停蹄地來看望賀關昀。當年被賀關昀拒絕後,他明顯是尚未死心的。
謝關雎正在打針,病房門被推開,就見一個穿着駝色風衣的年輕男人風塵僕僕地趕過來,人長得很精神很陽光,最重要的是,很帥。
隱隱約約聽見外面護士們倒吸冷氣的驚叫聲,謝關雎翹了翹嘴角,慢條斯理地將病服袖子往下拽了拽,看了眼牆上的掛鐘,在心裏默默算了下時間。
如果沒有算錯的話,接下來,他會讓周駿給他削蘋果,當周駿剛好要給他喂蘋果的時候,馮北就已經站在病房門口了。
502嘖嘖點評道:“修羅場啊修羅場。”
謝關雎挑挑眉。人總是需要一點刺激,尤其是雄性佔有欲強烈的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