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一笑泯恩仇(1)
1994年3月初的一個中午,孫宏斌突然出現在柳傳志面前,就像是從天而降。自從1990年分道揚鑣,柳就再也沒有見過此人。他看上去瘦了很多,臉上掛着滄桑,不過還有昔日那副神采。原來孫在監獄服刑期間表現優秀,又為勞改局的《北京新生報》寫了很多漂亮文章。囚犯是沒有稿酬的,但卻可以贏得分數,累積在案。孫由此獲得“減刑一年兩個月”的獎勵。現在即將出獄,孫最想見的人就是柳傳志。他總是對旁人說他非常尊重柳傳志,甚至有一種仰視和崇拜。這不是矯情,而是真心,即使經過這麼大的周折,也沒有絲毫改變。他利用到北京為監獄買東西的機會,輾轉找到柳傳志。於是兩人在一家飯館見了面。柳為這頓飯付賬,孫則當面述說自己的悔恨,以及在牢獄生涯之中的大徹大悟。孫宏斌在1992年9月接到被公司開除的通知,此前兩周,也即1992年8月22日,他接到法院的判決。這時候他在圓明園附近的一個拘留所里已被關押28個月,從來沒有走出過那間15平方米的牢房。接到判決的那一刻,他內心的感受有點奇怪,或者說什麼感覺也沒有。他後來如此描述那時的情形:凌志軍:對你來說這是一個極大的打擊嗎?孫宏斌:也沒有,都在看守所里呆兩年半了。天天看着把這個被拉出去斃了,把那個被拉出去斃了,還能打擊什麼?凌志軍:從看守所里拉出去就斃了?孫宏斌:被判了死刑的,不就槍斃嗎?我在那裏看到的死刑犯起碼有十幾個!凌志軍:可是你能提前出來。孫宏斌:對,我改造得比較好。凌志軍:那時候你有孩子了嗎?孫宏斌:有。凌志軍:孩子多大?孫宏斌:孩子是1990年1月23日出生的,我是1990年3月出的事。凌志軍:太太常來看你嗎?孫宏斌:在看守所里不允許家人看。凌志軍:當時強迫你勞動嗎?孫宏斌:在看守所里特別想勞動,可是沒有勞動,就是天天在屋裏獃著。凌志軍:出來放風嗎?孫宏斌:很少,沒有。凌志軍:兩年多沒有出門?孫宏斌:對。上法院的時候才能出來。凌志軍:是不能出那間房子,還是不能出那個院子?孫宏斌:房子。接到判決書之後他終於走出看守所,被轉移到天津橋郊區一所監獄開始服刑,其實就是在農場被強制勞動。這裏比在看守所要好很多,至少可以走到陽光下去,妻子也可以來看望了。他特別想他的兒子,但夫妻二人還是決定不讓兒子到這裏來。他不希望兒子看到的父親是這副樣子。儘管兒子還小,什麼也不懂,但他總覺得這一切會在兒子心上刻下一點什麼。事實上他很少對人提起這段艱難歲月,被朋友問急了,也不過是隻言片語:“當時條件挺差。”“十幾平方米的小屋子關了十七八個人。”“就是一個平鋪,晚上睡覺大家並排躺,人挨人。”“每天吃窩頭菜湯。”“吃飯不交錢,房費也不用交。都是財政撥款。”如果有人還希望他把牢獄的生活多說幾句,他就回答:“其實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你生活的環境裏沒有人有這種經歷,但是在那裏面,有這種經歷的人很多,那麼多人都是一樣的,你並沒有比別人更難受。所以我覺得受罪不受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裏面學到了什麼。同樣的經歷,可能有的人有很大的收穫,有的人沒有任何收穫,有的人甚至收穫了負面的東西。”他在勞改農場表現優秀,所以被“任命”為“號長”,在獄警的支持下做了“犯人頭兒”。他開始面壁思過,就像他自己說的,“重要的是學到什麼東西”:開始的時候,我對這件事還是挺不理解的,對柳總也有一種怨恨,後來慢慢就沒有了,對整個事情的看法也改變了,覺得這個事挺正常的。在一個企業裏面,包括柳總的這種做法,其實要是換了我,可能也會這樣做。這個事如果不這樣做,那又怎麼收場?所以我就認了。當時我一直認為我是對的,現在我知道不對了。這是因為你在那個環境下是不對的。我想把這個企業部做好,想把它的銷售做得更好,想讓它沒有阻力,你說對不對,肯定是對的,但是你在聯想的環境裏就不對了,因為你會衝擊別的部門,你讓整個企業亂套了,你讓別人管不了你了,這個肯定就有問題。從這個角度來回憶這個事,我就更客觀了。很多事情本身沒有錯不錯的,就是看你的時間、地點、環境、尺度、分寸,就是這麼一個道理。有些事情擺在這個環境裏好事,擺在那個環境下就很糟。就是我們現在說的,你一定要把環境想清楚。不把這個環境想清楚,又想做事,你上來就錯,你上來就死。所以如果有機會回過頭重新開始,我就不會那麼做了。我原來有一個誤區:我如果不那樣做,就不是我了。後來再想想,才覺得情況不是這樣,其實你不需要改變你的性格,你只是要把環境分析得清楚一點,把事看得更明白。然後你就有可能不至於把事情搞糟。在3年10個月的牢獄生活里,孫天天在想這件事,現在有機會與柳傳志見面,忍不住娓娓道出,聽上去像是道歉,又像傾訴。在一般人的眼裏,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場面。這兩個人,一個才三十齣頭,一個已年過五十,曾經相互信賴,又分道揚鑣。一個曾經為所欲為因而陷公司於危機之中,另一個毫不容情地將其送交法律審判。按照常情,這兩人即使不是翻臉成仇,也一定會白眼相向,但是只不過在一頓飯間,便已化干戈為玉帛。表明孫宏斌在某種程度上就像柳傳志一樣擁有大智大勇。10年之後,他終於實現了自己的兩個目標:開創順弛公司並且成為京津地區房地產業的佼佼者;讓法院撤消原判,宣佈他的“罪行”可以免於刑事追究。其中這第一個目標,他在1994年3月與柳傳志相見的時候,即已和盤托出。他說他想做房地產生意,還說他希望自己能站起來,把今後的路走好,所以想了結過去,重新開始。柳傳志望着面前這個青年,覺得他“能在監獄裏面挺過來,還能反思自己積極向上,很不簡單”,不禁大起惻隱之心。他說了一句話,讓孫宏斌當場振作起來,而且畢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