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逝,圓圈不圓(7)
“包括**?”“你知道我不是指這個。但**的動感的確美妙,它使我感到我的胸、頸、腿、耳朵以及臀部的真實。生命在於運動,這是我現在重要的一項體育運動。”維伊側過臉,看到街上橙黃色的路燈在林子梵清癯的臉孔上一跳一跳閃爍,她就又把手放到他十分現代主義的光頭上,撫摸了一下,說,“我看你是缺乏鍛煉,寶貝。”林子梵不太喜歡她一會兒“孩子”、一會兒“寶貝”的居高臨下似的充滿優越感的語調。但她柔軟的手掌在他的腦殼上撫摸的一瞬間,他的冰封多年的頭顱的確感到有一種什麼溫熱的東西在那地方發出一股停住的力量,那力量從他的頭顱壓迫到他的胸骨處,使他覺得車子的戶窗雖然敞開着,但空氣仍然顯得不夠。一時間,他的缺氧的胸口發出一絲類似於疼痛般的抽空感覺,這感覺隨即閃電般地直抵他的致命的腰胯處。林子梵沒出聲,他身體感覺的深刻抵消了維伊語調的輕浮。這時,似乎她的話還沒有講完,就忽然沖司機說了聲,“在這兒靠邊停車吧。”林子梵思維停滯在維伊剛才的隨意然而極富誘惑的那句話上邊,充滿了遐想。他很想摟一摟她的腰,他的手掌已經在這個美女如雲的城市裏空曠了很久,而手這東西是不能空着的,這是他積了多年的經驗總結出來的真理——他平日寫字或者閱讀,難道只是為了寫字和閱讀嗎?難道就不存在想以寫詩或者翻閱書本的手指的摩挲,間接地觸摸女人的體息嗎?這會兒,林子梵多麼想讓自己的手指擺脫大腦的理性控制,像在鋼琴上演奏爬音一般,在她嫵媚的肋骨和脊背上爬行。就藉此當作告別儀式吧。可是,他的手指僵在膝蓋的皮包上,如同兩隻盲人的失去記憶的手指,一動沒動。“下車吧,我到了。”最後的時刻終於來臨,林子梵興猶未盡,便嘆着氣隨維伊一同鑽出汽車。“還有呢?”他說。“什麼還有?”維伊笑起來,“且聽下回分解吧,如果還有下回的話。”林子梵用力呼吸了一下,問道,“你什麼時候離開P城去找你那位計算機專家?”“下個星期。”林子梵聽罷,吹了聲響亮的口哨,那呼哨帶着起伏的弧度從深夏夜晚寂寥的上空滑過。然後,他就笑了起來,那笑聲把身邊凝重的夜色攪得有點膚淺,他一邊笑一邊連聲說“好、好……好……”他把每個字都咬得含含混混,好像嘴裏正用力嚼着口香糖。“什麼好、好?”林子梵頗為自嘲地說,“我在笑我自己的荒唐,一個幾天後就要離去的人……我居然……”“別這麼目光短淺,像個老鼠。那是你嗎?”這時,等候一旁的司機按了兩聲喇叭,不耐煩地把頭從車窗探出來,問了聲走不走?林子梵抬頭望了望天空朦朧的但卻很銀亮的月亮,又重重地吸了一口氣。有這樣孤清月亮光質的夜晚,應該是情人的夜晚,應該是意韻美妙、醉人而心跳的夜晚,應該是在排簫纏綿悱惻的樂聲里,情侶的脖頸都探向對方的肩窩,綿延得如排簫一樣頎長。可是……睡眠的街空着,人的心也似乎沒着落地空着,眼看維伊那詭秘迷人的裙裾一閃即逝了……林子梵終於把一時落到了虛無的月亮上邊去的目光收攏回來。“好吧,那麼再見。嗯……如果可能,再聯繫。”言語間有一股大義凜然、視死如歸之氣。“再見。”維伊的臉孔也難得地泛起了沉悶的海洋的顏色。她一晚上都是笑着的,這忽然而起的深沉的海洋色,使林子梵立刻聞到了混雜着熱帶青青植物的海風氣味。他們的分手比起剛才酒吧外邊的那場隆重的告別儀式,顯得過於潦草、隨意甚至於冷漠,好像是單位辦公室里的同事,明天一早還能見面一樣漫不經心。林子梵頭也不回地上了車。當出租車如同一股流水唰地一聲從維伊身邊一閃而過的瞬間,林子梵望了望車窗外邊維伊那鮮亮的稻草一般的身影,心裏很不是滋味,似乎瀕臨某種莫名的絕境,身上泛起一陣空曠的冷。他感到自己在無盡無期的大海里已經漂泊得太久了。長時間以來,他在空空蕩蕩的生活的水面上浮遊,連根稻草也沒有抓到。在這一瞬間,維伊那漸漸遠去的鮮亮的背影,的確使他想到了“稻草”這虛幻的流動之光,一根水中的稻草,雖然不能救命,但畢竟給人以假想的希望。能夠假設一個希望,是多麼美好。那“稻草”青亮的光澤,在黑暗中只虛幻地跳躍閃爍了幾下,很快就被茫茫夜色這一張龐大而真實的畫布吞噬了……4時間不逝,圓圈不圓雨這東西就怕下起來沒完,窗戶外邊石板路上的雨水像堆積得厚厚密密的蟲子,綿延着有聲有色地亂爬,把人們的腿腳封鎖在房子裏動彈不得,時間久了,人心裏就如同長了荒草,七上八下,凌亂得不成方向。九月的P城,彷彿變成了梅雨季節的南方城市,天穹漏開了無頂之洞,單調的雨聲像乏味無聊的人聲一樣堆積成片。林子梵心裏的荒草已經綿延了三天三夜,攏都攏不住。天的顏色與他的臉色一樣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