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異的人(3)
“你說吧。”林芷說著,心裏竟漾起一絲欣喜、確切地說是竊喜的波紋。“我想,我們,一塊兒陪我媽媽玩一天。”“嗯……”她略微遲疑了一下,把垂落下來的一縷長發別到耳後,說,“可以考慮……當然,應該沒問題吧。”最後,她還是答應下來。放下電話,林芷獃獃地默立在已經沉靜的話機旁,心裏的某根線似乎還沒有斷開。她的神態也從剛才那繃緊的作態中鬆弛下來,還原到自己本來的樣子——一股清寂哀婉、無可奈何的表情重新浮上她的臉頰。曾經那麼熟悉的聲音現在已恍若隔世,她心裏的陰鬱慢慢洇散開來。一個多麼熟悉的陌生人啊!松子大街熙熙攘攘,人流攢動,路旁一棵棵粗大壯碩的槐樹長滿了槐樹花,有的懸挂樹上,有的垂落到地下。樹上成串的槐樹花宛若女人燙過的捲髮。前些天還是光禿禿的枝幹,那些嫩嫩的枝葉不知是什麼時候抽條的。這個春天,似乎是猛然一下抬頭髮現的。拐過一個彎,幽山公園的外牆已經隱約閃現在路旁的樹木後邊,遠遠的,公園的紅漆雕花大門已經可以望到輪廓。林芷在拐角僻靜處掏出包里的小鏡子,攬鏡自照,鏡中的女子雖已有了一些歲月的痕迹,眼角和鼻翼兩側細細碎碎的有一些不易察覺的小皺紋,但總體上還可算是風姿綽約,身材苗條。眼睛不大,但黑亮亮的隱含着某種深度,鼻樑挺拔,長發披肩,臉孔白皙。一條寬帶束在紅色上衣纖細的腰肢上,黑色的長裙在腿間徐徐拂動,隨風蕩漾。收起鏡子,她定了定神,便向幽山公園走去。遠遠的,她望見布里和他的母親已經等在那裏了。布里穿着一件米黃色風衣,身材顯得格外修長,衣冠楚楚,風度翩翩。早春時分,正所謂乍暖還寒時候,布里穿着略顯單薄,身上的骨節彷彿衣服架子似的撐在長長的風衣裏邊。他也看見了林芷,抬起一隻胳膊向她招手。布里的母親立在他的身旁,手搭涼棚,朝她這邊眺望。林芷迎着他們的目光走了過去。“來啦。”布里沖她微笑了一下,禮貌的笑容後邊有一股似是而非模稜兩可的詭秘,他的聲音也有點奇怪的沙啞。他的臉孔比起一年多前愈發陡削,稜角分明,神情有點恍惚,而且陌生,好像心裏纏繞着什麼徘徊不去的事。他的米黃色風衣敞開着,裏邊穿了一件嶄新的麻紋襯衣,腿上是一條天藍色的名牌牛仔褲,腳蹬一雙褐色軟牛皮鞋。一瞬間,林芷恍惚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她好像從來就不認識。“來啦。”她幾乎與他同時出了聲,她的聲音似乎成了他的回聲。她微笑着迎上去。“喲,孩子,”布里母親上前拉住林芷的手,“看把你累的,怎麼這麼消瘦,臉色這麼蒼白,加班也不能這麼辛苦啊!”布里的母親體態豐腴,衣着考究,可以說風韻猶存。時光似乎沒有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您還好嗎?”林芷說。“有點不放心你們倆,正好路過,就過來看看。”林芷和布里迅速地對視了一下,馬上又互相避開。她注意到,布里看她時的眼神也好像不認識她似的。他們三人一起向公園大門處走去。布里一邊走,一邊抬頭看看天,有點尷尬,沒話找話,說,“今年的春天來得真早啊。”林芷附和說,“是啊,春天來得真早。”停了一會兒,布里又說,“今天的天氣真好啊。”林芷又附和說,“是啊,今天的天氣真好。”也許是他們的對話空洞得有點滑稽可笑,接下來都默不作聲了。快到公園門口的時候,布里忽然想起什麼,說,“你們先過去,我去買票。”說罷,他逃也似地離開了。公園門口的空地上人流不息,十分喧嘩,林芷和布里母親選擇了一個空檔,站定。布里的母親好像是察覺了什麼,意味深長地說,“你和布里還好吧?”“還好。”林芷有點心虛,乾巴巴地說。布里母親見林芷一時沒有說話的興緻,自己便絮絮叨叨說起來:“布里啊從小就性格靦腆,內向,不愛說話,親戚們都叫他不理。反正是諧音。他小時候,逢年過節大人們聚到一起包餃子,幾家親戚的孩子們便不分男女一律戎裝上陣,屋裏屋外殺聲連天,一片喧嘩。可是,布里不玩,三四歲的布里躲在房間的角落裏翻字典。孩子們喊,‘布里,你過來,你當特務。’布里他不理。‘布里,你的字典拿倒了。’布里他也不理。布里倒拿着字典,嘴唇唏噓,似乎在讀字。”布里母親笑了起來,林芷也跟着笑。“我在院子裏買完了蜂窩煤,舉着一根手指頭數數,布里他爸又是拿筆又是找紙地算錢。正當一片嘈雜忙亂之際,布里忽然細聲嫩氣地在屋角出了聲:‘九塊六毛五。’大家誰也沒理會他,誰也沒在意他說什麼。布里他爸用筆算完,果然是九塊六毛五分錢,全家一片驚詫嘩然……”這時,身邊正好有一個老頭提着鳥籠子經過她們身邊,籠子裏的鸚鵡不停地重複着“你好。廢話。你好。廢話。”後來,乾脆只剩下“廢話,廢話,廢話”一遍遍重複着,怪聲怪氣的嗓音在人群中瀰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