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 痕(3)

殘 痕(3)

我心裏湧起一股說不清的厭惡感。這座龐大的U字形建築物遮掩在一條偏僻的小巷裏邊,四周掛滿綠色的藤蘿,這些藤蘿牢牢地攀附在破舊的牆壁上,如同一些陳腐的觀念攀附在一個頑固的老者的頭腦中一般結實。它看上去是一個破破爛爛的灰白色塔樓,顯得相當陳舊朽敗。樓上的窗戶全都緊緊關閉着,使我可以想像到裏邊的幽暗、闃靜與憋悶。有幾條種着花草的小土路通向它的大門。我遠遠看到一個白色的大牌子,彷彿是這所醫院的名字,心裏暫時像吃了一副鎮靜劑,踏實下來。我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來,把那本《圓錐、鑿子與詩歌》的書墊在屁股底下,打算喘口氣,休息一下再進去看醫生。然後,我抬起頭,再一次凝視醫院的外觀,我發現此刻的塔樓與剛才的情形有些玄妙的不易察覺的變化,那些懸挂在樓壁上的綠色蔓藤忽然消失不見了,白色的牆壁上塗抹着許多抽象的頗為現代感的圖畫,其中一幅畫的是一隻巨大的褐色舌頭夢囈般地伸向天空,用的是所謂暈映法,輪廓由中心向著邊緣漸次變淡。我朝它瞥了一眼,就懷疑起自己來——那些綠色的藤蔓哪兒去了?莫非剛才看花了眼?醫院怎麼裝扮得如此呢!以至於不像一所醫院。我想,我一定要找一個最小的房間裏的最老的醫生。我開始判斷從哪一條小道可以最近地走到醫院的大門裏去,正在分析着,就見一個人影從一條小道上晃晃悠悠走過來。我立刻迎上去,說,“請問,這條小路是通往醫院大門的最近的道嗎?”來者是個老頭,他停住腳步,遲緩地抬起頭,眯着眼睛打量我,灰白的鬍鬚向上翹了翹,似乎剛剛經歷了一場冤枉的事件,滿臉黯淡。他似乎有兩張臉,一張臉看着我,另一張臉看着他身後的來路。但是,他什麼也沒說,就從我身邊溜了過去,然後消失在一堵牆的後邊。這時我看到腳邊的小道口插着一塊木方牌子,上邊寫,“夢想之路,請勿前行。”我用目光充當圓周半徑,測試了一下,斷定這肯定是一條近路。於是,我毫不遲疑地走了進去。陽光已經亮脆飽滿,我走在我自己的影子上,小路彎彎曲曲,樹影斑斑駁駁,雜草叢生,高及腳踝。遠處火車的鳴笛聲呼嘯而過。那笛聲順着陽光傳遞過來。待到我接近這所醫院的大門時,我被一排木柵欄擋住了,我試圖發現一個缺口鑽過去,但是我沒有找到,只得退了回來。回到小道口,我又看到了那塊木方牌子,我從這塊木牌子的背面看到另一行字,“歡迎你回來。”我疑惑地望着它發了一會兒呆,終於弄明白剛才那老頭為什麼不對我說話。我閃進這座大樓的門洞,緊挨着門的洋灰泥地光禿禿的,一絲不掛的牆壁有一層綠銹的色澤。我四處張望了一會兒,然後就在醫院的走廊里來來回迴轉了幾圈,診室的門都被我推開看過了。我向房間裏探頭張望的時候,發現每個診室裏邊的醫生都連頭也不抬一下,似乎都很忙碌的樣子,臉孔都像剛從冰箱裏拿出來似的,千篇一律木然沒有表情地懸在一張張辦公桌後面,身體萎縮得像不存在一樣,彷彿只是一件件白大褂空洞洞地掛在椅子上。我沒有發現我感到信任的人。一個中年的相當肥碩的婦女從分檢處那邊一扭一扭走過來,我注意到她那掩在一層厚厚的脂粉下面的臉孔很不高興,身體的肌肉顯然已經相當鬆弛。她對我說,“請坐到候診椅子上去。”我說,“我想找一個合適的醫生。”她說,“醫生不是可以由你挑的。”我說,“可是,我的病比較特殊。”“怎麼特殊?所有的人都特殊。”她有些不耐煩。“我的左腿疼。可是,”我低頭看了一眼我的假腿,“你肯定看到了,我其實已經沒有左腿了。”她的眼睛裏流露出奇怪的神情,“既然你知道你沒有了左腿……”“這正是我來這裏的原因。”她向後閃了一大步,疑惑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會兒,然後轉身就離開了。我追在她身後,着急地解釋,“我不是沒事找事,雖然我的左腿沒有了,可是它的確像有一樣疼。”她不再理我,一句話也不肯再說,好像說一個字都會傷了她的元氣。我只好坐到候診室的椅子上等待。我坐了一小時或是兩小時,沒人叫我。我想,一定是分檢處的那個胖女人做了手腳,她根本就不相信我,我再坐上一個小時或兩個小時,恐怕也不會叫到我了。於是,我就起身離開了。我回到家已是傍晚時分,天空已開始昏暗,雲彩里好像被揉進去了許多殘灰焦炭,一塊黑一塊黑地暫時處於固體狀態。我心裏咯噔一下,被什麼東西凝固起來。果然,推開家門的一瞬間,我發現客廳里坐滿了陌生人,男男女女都圍着我丈夫,指手畫腳,甚至可以說是手舞足蹈,房間裏顯得水泄不通,空氣也十分混濁,煙霧繚繞,還有一股濃烈的生人氣味,嘈雜聲像波浪似的在客廳的牆壁之間來來回回撞擊,聲音與氣味擠在一起。不知我的眼睛是怎麼回事,我恍惚還看見桌子上有一些手指一樣大小的微型人,(這怎麼可能呢?)他們全都一起向我看着。我由於害怕陌生人,沒敢仔細朝客廳張望,就迅速一閃身溜過門廳,踅進卧房,躺到床上,假裝沒看到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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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異的人:陳染的非正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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