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逝,圓圈不圓(15)
他不需要她富於智慧成就,這會顯得他愚蠢無能;他不需要她過於美麗,平平常常才可靠放心,如若醜陋則更能激發他對於美的嚮往和追求,美色的饑渴是成功的一半;他不需要她優雅高貴,穿梭於廚房內外,吸塵器洗衣機之間,樸實賢惠才是真;他不需要她懂得他的詩和思想,整天要求與他交流思想多累,整天要他西服革履亮皮鞋做大師狀多累,他夏天要穿背心褲衩冬天要穿上棉鞋毛窩,他要喘着“人”氣去寫“神”詩;他希望她財力豐沛,使他安於清貧;他希望她集母親、女兒、廚師、護士、保姆、打字員、清潔工、性夥伴、參謀長於一身……林子梵一路分析下來,不禁為之拍案,頗覺得受到點化,很有一種“不過如此”的認同。拍案之後,想,做人就做這樣的人,作詩就做這樣的大師!然後,他的神思又落到了維伊身上。已經幾天沒有她的音訊了。8誰騙誰一個星期之後的一天傍晚,林子梵收到了一封寄自北國V市的信。他是在走下樓梯的腳步聲與黃昏相遇的一瞬間,發現的那封信,它安靜地躺在信箱裏,如同一片沉甸甸的葉子,內中隱匿着某種玄機的東西,彷彿是蓄謀已久的一件什麼事即將蒞臨,一時令林子梵頗為忐忑。其實,在林子梵離開家,房門被“啪”的一聲關上的那一刻,他就預感將會有什麼發生,也許是這幾天過於寧靜了,像死在河床里的水泊一樣靜止得紋絲不動,但那靜水之下分明有一股看不見的潛流在騷動。他幾次試圖看清深水之下涌動的那東西是什麼,但總是還沒觸到它,它就溜掉了。也許是他根本就不想抓到它,也未可知。他把那信從綠色的微型棺材似的信箱裏取出來,拆開,然後他吃驚卻又好像正在意料之中地發現,是維伊寫來的。她什麼時候跑到V市去了?紙頁上的字跡立刻像一隻只綿軟美麗的肉蟲子,鑽進他的眼孔。林子梵眉頭髮緊,心跳不規則地亂蹦了幾下,便急不可待地看起來。林子梵:走前匆忙,沒來得及告別。本以為這幾天你會給我打電話的。現在,我坐在奔往北方的火車上,回V市探望我的父母。我其實並沒有一位遠在異邦的計算機專家丈夫等待我去陪伴,那不過是我在厭倦的詩人藝術圈裏的一種方便的存在方式,一種遊戲而已。(天啊!林子梵的目光在此定格,往回倒,重新梳理,緊張起來。這一行字如同一扇透明的屏障,隔在了他與維伊之間。)我也許一時說不清自己未來的愛人是什麼樣的人,但是我能夠知道他肯定不是什麼樣的人——他絕不能是一個詩人、一位藝術家。這當然是在遇到你之前的想法了。你使我放棄了這個長久以來的念頭,由於你的出現,我願意做出原則性的妥協和投降。(什麼意思?林子梵對着“妥協”、“投降”這幾個多重含義的字詞,慌亂地把頭往後閃了閃。)這會兒我坐在火車上搖搖晃晃,“子夜二時,請叫醒我,和我談一談你的寂寞。”車廂里的喇叭正在播放這首歌。於是,我決定給你寫封信。現在,已是午夜二時,我無法入睡。傍晚,我在餐廳車廂里吃了一餐不甚潔凈的晚飯,用了一趟髒兮兮的廁所,覺得連自己的目光和呼吸都污濁不堪了。於是,就拚命喝咖啡清洗。水至清則無魚,人至清(凈)則無眠。只好醒着,很久沒有發生失眠的情形了,看來睡眠是需要污濁的。正如同青草需要潮濕,使細胞充滿水,所以只能在污泥之中;我需要睡眠,長長的死亡般的睡眠,所以很長時間以來我需要污濁。現在終於想“潔凈”一下的時候,就不適應了。剛才,我一直躺在上鋪床上,打着手電讀你的詩集,那一束黯淡的光線在你的遊盪着靈魂的文字上跳躍,彷彿我的目光瀏覽着你的肌膚。身體搖搖晃晃,手裏舉着一本詩,車窗外懸挂着光暈不清的月亮,你看,這個畫面鏡頭多麼像一個傻掉了的沒長大的少女!七八年前的我就是這樣。你真是一個魔鬼,令時光倒流,讓我回到了多年以前。我恐懼又為之所誘惑。其實,那種我稱之為“靈魂”的東西,才是魔鬼,我懼怕的是它,多年來我躲避的也是它。因為它像一種大麻、一種病毒,會令人上癮、侵蝕、掏空、死去。我身體裏蘊含著豐富的這樣一種容易被它所感染的因子,因而長期以來,我避之惟恐不及。在這個需要污濁才可以睡眠的地方,我不願意再那樣地生活,我不想再選擇那樣一種一睡就醒、一吃就飽、一動就累、一冷就燒(發燒)、一綳就裂、一緊就斷、一活就夠的驚覺脆弱的生命方式。我要讓自己的肌肉充滿彈性,讓目光適應各種明暗顏色,讓皮膚穿梭在能冷能暖之間。清醒、機敏、聖潔、戰鬥都屬於你的詩,而我需要睡眠,物質的可感的真實的切膚的睡眠。我不敢像你一樣視靈魂重於**,視精神高於物質,我不敢那樣放縱自己的幻想,我一直努力讓自己毛細孔封閉,在人群里,在歡笑中,在各種菌體攜帶者之間,結結實實地頑頑韌韌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