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將死
贈給死者的敘事詩辭藻樸實,內容格外冗長。嘴唇象徵性地張合,古蘭發起了呆,手不自覺地滑過君王冠上最璀璨的明珠。他清晰地記得,那道絢爛的紅光在不久前還直指着這裏。
君領的歲月里他經歷了不少浮沉,貴族們爾虞我詐、騎士們爭鋒相對、投機者們煽風點火,他本以為他早就變得足夠強,死亡卻悄無聲息地站在他的面前,嘲笑他不知天高的自尊。
“願卡爾相伴群山、錘音不眠。”
這句話的聲音異常洪亮,在群山間回蕩,古蘭回過神,聽出這是古老的家族們在悼念敘事詩中慣用的結尾,大概和王族的星靈不散、君王永冠同出一源。
瘦削的新領主沉默地向板車上的老人低下頭,眾人跟着他,一起向白佈下的軀體獻上無聲的哀悼。古蘭用眼神示意兩個不情不願的騎士跟着行禮,自己也深深垂首。
“請尊上為亡者獻上花束。”年輕的領主抬起頭,轉身對他說道。
青玉眼眸的少女一聲不吭地走到他的面前,紮成一束的金髮在灼眼的陽光下卻顯得黯淡無光。她將花緩緩遞到他的胸前,臉上的淚痕和下唇滲出的鮮血像極了戰士的傷疤。
古蘭用雙手接過淡紫色的花束,認出那是重山領隨處可見的野花。
“謝謝。”他輕聲向她答謝。
“希望您能將綺木放在他的右耳邊,”少女憔悴地笑了笑,“謝謝你。”
綺木應該就是這種花的名字。古蘭點了點頭,即使不是作為悼念的代表而是身為貴族的一員,他也不能拒絕這樣的舉手之勞。
“請諸位送與卡爾最後一眼。”年輕的領主掀開白布,沙啞的嗓音難掩疲憊。
古蘭半跪下來,直視老人爬滿皺紋的臉。這個人比畫像上還要老上幾分,能象徵生命的所有東西都在這具乾瘦老邁的身上消失殆盡。他想,父親說得對,時光不會偏袒任何一個人。
如少女的要求,他恭敬地將花束捧過頭頂,然後緩緩放在老人的右耳邊,最後避開老人的身體,小心翼翼地收回手,重疊平放於胸前。
“願領主卡爾相伴群山、錘音不眠。”他朗聲說道。
“願卡爾相伴群山、錘音不眠。”眾人的目光交匯於老人,一齊吟詠,啜泣聲不絕於耳。
古蘭站起來,退回方才的位置,突然想起了在祖父葬禮上父親摸着頭對他說的話:“評價一個人需要看他的葬禮,如果有人為了他真心流淚,至少證明他的一生並未虛度。”
我的葬禮上會有人為我流淚么?
這不是他第一次考慮這樣的問題,今天卻比往日更加纏人。他那兩個風華絕代的哥哥肯定會不情不願地來參加葬禮,然後象徵性地送上一朵冥花了事。大姐蘇斯大概會裝模作樣地流兩滴淚,不過絕對不會有損她精緻的妝面。二姐說不定還會在他的屍體前和大姐吵上一架——圍繞她們幾百年都沒“討論”出結果的誰更虛偽。
父親呢?想到這,他低頭看着腳下輕薄泛光的皮鞋,彷彿看到了君領大街小巷裏人們向他投來的目光,不由露出了一絲苦笑。
幸好還有小妹,她肯定會為他流淚。想起那張總是對自己沒什麼好臉色、總是被自己惹生氣的臉,古蘭好像還能從小拇指感受到她皮膚的觸感。
一團火焰升起,中斷了他的思緒。
薪柴噼里啪啦作響,老人的身軀似乎也隨着大火扭曲,然後一點點被吞噬乾淨,在騰騰而上的黑煙中直升天際。縱使知道老領主選擇了這樣的葬禮,親自見又是另一回首,古蘭有些難以釋懷,在他記憶里,只有罪孽深重之人才會這樣送別人間。
或許這樣的葬禮也不錯,消失得乾乾淨淨還不會佔據生者的位置,大哥和二哥看到了說不定都會被驚掉下巴。古蘭想像自己化成灰燼,看着他們吃驚的場景,不知為何想要放聲大笑。
“古蘭,回君領的路途遙遠,今晚就在這裏休息吧。”葬禮已經徹底結束了,年輕的領主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他說道。
“對不起,剛剛有些走神了。”古蘭回憶剛剛的喜悅,自覺失禮,尷尬地笑了笑,“如果可以的話,我們當然願意。”
“尊上,這裏......”消停了一會的騎士又想說話。
“我覺得這裏挺好的,”古蘭打斷了他,“如果你們想要回去的話,就先回去吧。”
“君上的命令是讓我們護衛你的安全,我們肯定不會離開。可是尊上,恕我直言,剛剛發生的事情......”另一個騎士還不死心,繼續勸道。
“我沒有死,這就足夠了。”古蘭再次打斷,與弗蘭克對視了一眼,“至於剛才的事,我相信弗蘭克領主肯定能給我們一個合理的解釋。”
“讓你受驚了,”弗蘭克微微鞠躬,“那人的屍體已經被運到地下室了,如果尊上願意的話,可以和我一同前往。”
“哦?”古蘭注意到弗蘭克沖他眨了眨左眼,“我正好想看一看是什麼人敢謀害王族。”
“好的,請跟我來。”
下山遠比上山輕鬆,也遠比上山時安靜。兩位騎士臉色陰鬱,古蘭想着自己的心事,弗蘭克似乎也沒興緻搭話。一行人沉默地走了一會,領城很快出現在他們眼前。
穿過南門,古蘭將自己從龐雜的思考中抽出,仔細打量起他來時僅僅粗略一觀的重山領。雖然不管從規模還是繁華上看,這座邊陲的小領地都遠遠無法與君領相比,但四周那厚重古樸的城牆看上去卻絲毫不遜君領人津津樂道的嘆息牆,配上人們臉上揮之不去的哀傷與肅穆,竟有些非同尋常的莊嚴和神聖。
“它有名字么?”古蘭對身旁的弗蘭克問道。
“沒有名字,如果你真的想要稱呼它的話,叫它重山之牆就行了。”年輕的領主似乎早就注意到了他觀察的焦點,不急不慢地為他解答。
“重山之牆么...”古蘭默念了一遍這個無比直白的名字,讚歎道:“弗蘭克,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藝術品。”
年輕的領主沒有回話,莫名的對着城牆呆了一會,然後搖了搖頭。
“怎麼了?”他不禁問道。
“沒什麼,不用在意,”弗蘭克往左轉了個彎,“只是突然想到一句話。”
“嗯?”
“再怎麼雄偉的城牆都會毀於不求進取的心。”年輕的領主低聲念到,然後笑着偏過頭,對他解釋道:“這是剛剛那個老頭最愛說的話。”
再怎麼雄偉的城牆都會毀於不求進取的心。古蘭默念了一遍,想起了小妹也說過差不多的話。大概我真的是個不求進取的人吧,他在心裏苦笑了一聲,真心實意地對弗蘭克說道。“他是一位讓人尊敬的智者。”
“可能吧。”弗蘭克不置可否,腳步不停,繼續往前走。
真是個讓人猜不透的傢伙。古蘭不再多問,專心地研究起路旁盡然有序的房屋和行人的衣着。
“到了。”弗蘭克忽然駐足,站在一座兩層樓的小屋前,說道。
小屋不同於這裏其他的房子——它們大多和君領周邊小村莊的房子一樣,色調灰暗、千篇一律,小屋就像是一塊方塊意外砸中了一個長方體,然後無縫地拼接在一起。
君領的貴族這幾年一直崇尚標新立異,即便如此,在古蘭的眼中,他們那些拿金幣鑄就的創意還不如這個材質粗糙、奇形怪狀的小屋。
“你們兩個去街上隨便逛逛吧,記住,不準欺負這裏的平民。”古蘭回頭說道。
“尊上,裏面說不定會有危險,我們還是......”
“不會有危險的,”他動了動手中的法擊杖,“如果真的有什麼危險,你們在這裏也起不了什麼用處。”
“君上命令我們的就是寸步不離地保護你,尊上,你總不能違抗君上的命令吧!”騎士終於紅了臉,突然發作。
“君......”古蘭眉頭一皺,正欲訓斥,弗蘭克卻向他搖了搖手。
“既然兩位有職責在身,那就不要為難他們了,”弗蘭克推開門,做個了請的手勢,“一起進來看看吧。”
古蘭詫異地看向年輕的領主,收到的還是只有一雙從始至終就波瀾不起的紅眸。嘆了口氣,他點了點頭,率先走了進去。
騎士們莫名其妙地對視了一眼,跟着踏入門扉。
門在他們身後關上,發出了異常沉悶地撞擊聲。
“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古蘭再也顧不上講究貴族處變不驚地風貌,愣愣地盯着癱倒在地上的兩人,“他們沒有死吧?”
“死了。”年輕的領主背對着窗檯,漫不經心地說著,西沉的落日映在他還未拂去熒光的杖上,如同染血。
他愕然,一時找不出妥當的言語。
“逗你玩的。”弗蘭克突然笑了,指着房間的一角說道:“幫把手,把他們抬到那個角落去。”
今天到底怎麼了,怎麼總發生這種奇怪的事?古蘭一邊下意識地幫他抬起其中一個騎士,一邊懷疑自己可能身處夢中。
“呼,這兩個人真重。”年輕的領主拍了拍手,揉了揉腰,“好了,我們去地下室吧。”
“等一下,”古蘭叫住了他,“他們真的沒死吧?”
“放心吧,我下手很有分寸,”弗蘭克聳聳肩,絲毫沒有不久前才殺了一個人的自覺,“再說你剛剛搬的時候難道沒有摸摸看他們還有沒有心跳。”
“額......”
“好了,這都是些小事,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聊,”弗蘭克走到放滿書的書架旁,取下最上層的一本書,把另一隻手伸到空出的間隙里,“你聽了以後肯定就不會對這些事感興趣了。”
書架的對面,地板向兩邊張開,一道石階出現在古蘭的視線里。
他曾在父親的講述里聽說過這種密道,在他的房間裏也有類似的機關。毫無疑問的事,它們都屬於那些盛極一時的貴族。而現在,他卻在這樣的邊陲小領見到了它。
“這是新建的?”古蘭走到台階前,觀察着上面的印痕,心裏其實有了答案。
“它一直在這裏。”弗蘭克說道,“據卡爾說,這個地下室存在的年歲幾乎等同於重山領的歲數。”
“嗯。”和他想的一樣。
“走吧。”弗蘭克將法擊杖點亮到發出較為明亮的螢火,踩上了第一節石階。
石階凹凸不平,間距也差異很大,古蘭留心數了數,一共24階,比他房間的密道要少11階,算得上深了。
直到他到達平地,預料中難聞的腐臭都沒有迎面而來。
“你真的將屍體放在這裏了么?”他疑惑地問道。
“當然,”弗蘭克離開他的身邊,分別向幾個方向探出法擊杖,“這個人才剛死不久,不會有臭味的。”
虧他還自詡和其他貴族不同,古蘭羞愧難當,在黑暗裏紅了臉。下一瞬間,整個地下室突然亮了起來,先是一片藍白色,然後慢慢變成燭火的紅色。
這是一個偏窄小的空間,四周沒有修飾,都是石頭和泥土。緊閉雙眼的男人躺在正中間,額頭的血看起來早就幹了,凝成一塊。
“就是他?”古蘭眯着眼,方才的窘迫盡皆被沉重取代。
“是的,”弗蘭克蹲在那個男人身前,用手輕輕摩挲着他深褐色的上衣,“你應該親自過來摸摸看。”
款式不過最簡單的短袖,材質卻柔軟似綢緞,布線整齊得彷彿訓練有素的軍隊,一些貴族的衣服都不過於此。“山那邊的人?”這是他第一個念頭。
“很有可能。”
“這種技藝......弗蘭克,這件衣服我能不能帶走?”不妙的猜想在古蘭心中滋生。直覺告訴他,這件東西必須讓父親看到。
“我並不能決定它的去處,”弗蘭克站起來,俯視着他,“等我說完,決定它去留的人是你自己。”
“那好,你快說。”古蘭已經急不可耐,甚至讓他忘了一開始讓他不安的東西。他總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像只巨獸般朝他步步逼近,而這件衣服就是它吐出的第一口喘息。
“你馬上就要死了。”弗蘭克忽然開口,說得輕快。
“什麼?”古蘭抬起頭,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說,古蘭.星冠閣下,”年輕領主第一次完整讀出他的名字,眼裏滿是戲謔,“你馬上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