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送葬
卡爾的葬禮來了很多人,不止領城中萬人空巷,臨近的玉礦領和群溪領也派來了表示哀悼的使者。數以千計的人們擠在南門兩側,不發一聲,面對着路中心低頭抽泣。
弗蘭克用板車拖着蓋了一層白布的卡爾,在路中央徐徐前行。斯溫和丹莉絲走在老人的兩側,分別抱着老人的法擊杖和最珍愛的書本,一一向圍觀的人們低頭致意。
或許是因為卡爾為人們所作出的貢獻,也或許是因為他是第一個選擇在分界山上沐浴火焰、化為灰燼的人,毫無疑問,他的葬禮是重山領有記錄以來最為盛大的葬禮。
當然,卡爾不會看見這一幕,看見了他大概也不會開心或欣慰,弗蘭克想。他很清楚那個不喜歡熱鬧和喧囂的老人。
可惜,他的葬禮註定是熱鬧和喧囂的。弗蘭克嘆了口氣,他已經聽到身後的大地在隱隱轟鳴,並且越來越響,不用仔細去聽就能辨別出那是蹄鐵親吻地面所發出的聲音。
悲傷的領民們顯然也聽到了這陣異響,紛紛抬起頭,望向弗蘭克一行人的身後。弗蘭克卻沒有回頭,事實上,他的記憶早已幫他勾勒出了來者的模樣——三匹黑色的駿馬,兩個披着輕甲的騎士,還有一個穿着淡黃色長袍、手持法擊杖,目光銳利的年輕人。
他轉過頭,熟悉的暗紫君王冠第一時間映入眼帘,證明了來者的身份——這個世界上只有一類人敢在胸前綉上這樣的圖案。
“這是重山領領主卡爾?”年輕人利落地翻身下馬,對着板車挑了挑眉,問道。
“是的,大人。”弗蘭克制住表情不忿的斯溫,答道。
“要叫尊上,一群沒禮貌的山裏人,”年輕人身後的騎士冷聲沖弗蘭克說道,“這位是從君領而來的尊上。”
“君領?我的天呀!”
“原來君領的人長這樣,我還以為他們身上全部掛滿了玉做的首飾。”
“是呀,這麼普通,你不覺得他和我們領主穿的都差不多。”
“你傻呀,看看那個家徽,那是王族才有的家徽,聽說都是用金線綉出來的,一點說不定就能買下我們這裏所有東西,你還以為君領的人都和我們一樣俗氣。”
“啊,王族!王族為什麼要來我們這種小地方?”
“不管怎麼樣,你看他剛剛對卡爾爺那種態度,王族有什麼了不起的,還說我們是什麼山裡人,他們更沒有禮貌!”
“噓!你是想死么?這可是王族,不是卡爾爺,就算山領的貴族都能隨便殺我們這些平民,你不要找死!”
“快別說話了,那個亮閃閃的看過來了!”
亮閃閃得正是剛剛說話的騎士,他瞪了一眼喧鬧的人群,大聲喝道:“安靜!見到王族,怎麼還不行禮?!”
“行禮,對了,怎麼行禮來着,吉爾,你不是懂好多的么,快告訴我們呀!”
“這個,這個,我只會一般的貴族禮呀,我怎麼知道怎麼對王族行禮。”
“怎麼見個王族還要行禮,君領的人真是麻煩。”
“呵呵,不然別人怎麼顯示自己是有錢人呢?”
“哎呀,都別說了!把君領來的人惹生氣了怎麼辦?你們負得了這個責任么!”
“卡利斯,我看你這個老傢伙就是欺軟怕硬,王族怎麼了?我們做錯了什麼事,他們又幫了我們什麼,我們為什麼非要給他行禮?”
“就是,一群貴族,有什麼了不起的!”
“可是......”
“別人又不會給你飯吃,你還這樣維護他們?卡利斯,怪不得你的兒子會背叛我們。”
“好了好了,都少說兩句。”
人們繼續自顧自地交頭接耳着,遲遲沒有如騎士們期望地一樣行禮。兩人的臉色越來越差,氣急之下,右手慢慢搭在了腰間的劍柄上,怒喝一聲,蓄勢待發。
丹莉絲趕忙扯了扯弗蘭克的衣角,示意他說些什麼。弗蘭克明白她的意思,卻只是輕輕搖搖頭,一言不發地繼續和眼前的年輕人靜靜對視。
“夠了,我不是來這裏看一群人行禮的,”果然和記憶中一樣,年輕人皺了皺眉頭,沖騎士們揮了揮手,然後轉頭看着弗蘭克問道,“你就是這裏的新領主?”
“是的。”這一次,弗蘭克甚至沒有加上任何尊稱。
“你!”騎士們心有不甘,又作勢想要拔劍,年輕人卻再次示意他們放手。
“既然你是新領主,”年輕人豎起一根手指,“我不為難你,你只要做一件事就行。”
“什麼事?”弗蘭克明知故問。
“把那塊布掀開。”年輕人指着卡爾身上的白布,說道。
“死者理應得到尊重,”弗蘭克走到板車后,擋住他指向卡爾的手指,“我想在君領也是這樣的。”
“這和死亡無關,君上給我的命令是確認重山領領主的死,”年輕人向前邁出一步,和他面對面,“並非悼念。”
“他的確死了,我親眼看着他閉上眼睛,”弗蘭克語氣堅定,“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可以為我作證。”
“但我沒有親眼所見。”
“即使他沒有死,一個老人又能做什麼呢?”弗蘭克不無嘲諷地笑了笑,“我比你更想他活着。”
“我不關心你的想法,”年輕人無所謂地聳聳肩,“我的任務就是確認他真的死了,而掀開這塊布,是最快的方法。”
“是么?”弗蘭克壓低聲音,“可是作為三王子,這樣侮辱一個死者似乎不太符合你的身份。”
年輕人微不可查地捏緊了手中的法擊杖,沉默了一會,突然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弗蘭克,弗蘭克.山錘。”
“山錘,真是古老的姓氏,”年輕人笑了笑,“你應該知道我的名字,我叫古蘭.星冠。”
“你的姓氏同樣古老,”弗蘭克頓了頓,神色不變地加上一句,“但是看起來,它並非永遠冠在王族之上。”
名為古蘭的年輕人第一次露出了嚴肅的神情,不過只在一瞬,他又恢復了原樣。“河流也並非永遠只有幹流,這很正常。”
“我也覺得很正常,”弗蘭克頓了頓,“可是很多人都覺得支流又是新的一條河。”
“我不懂你的意思,但那一點也不重要,”古蘭搖了搖頭,面色一正,“我再問你一遍,你真的不讓我看么?”
“可以,我可以讓你看,”弗蘭克突然做出了超乎所有人想像的回答,斯溫甚至在驚愕間本能地踢了他一腳,他沒有什麼反應,只是笑着繼續說道:“我們馬上去分界山為領主舉行葬禮,如果你願意跟來的話,在葬禮的時候我會掀開它,然後你就可以如願以償。”
“大膽!”騎士們終於拔出了劍,“居然讓三王子殿下參加一個山裡人的葬禮,你是在侮辱......”
“我才是皇子!”古蘭轉過頭,呵斥道,“把劍收回去!”
“是...”騎士們無精打采地回道,悻悻收回了劍。
弗蘭克根本沒將這些騎士放在眼裏,繼續說道:“這是我唯一能接受的方法,希望三王子殿下能夠理解。”
“叫我古蘭就足夠了,”皇子接著說道,“我不介意參加葬禮,但你需要一個足夠讓我妥協的理由。”
“不如這樣吧,”他在讓我給他找個台階,弗蘭克在心裏笑了笑,一切都在按他的計劃進行。他從丹莉絲手中拿過卡爾的法擊杖,繼續說道:“古蘭殿下,我們來藍白對決,你贏了,我就現在自己掀開,如果你輸了,你就作為來自君領的哀悼人,在分界山上,為我的領主卡爾獻上一捧山花,如何?”
古蘭愣了一下,上一刻還無精打採的騎士們此時對視了一眼,突然噗嗤一聲大笑了出來,嘲諷之意溢於言表。誰都知道,這位君領的三王子素來以魔法技巧著稱,甚至他的第一個稱號——新法者,就是因為他在魔法上所作出的傑出貢獻而取得。
這是一場不可能輸的對決,騎士們不再沮喪,他們已經做好了看着這個囂張的領主被無情碾壓的準備。
“你確定?”古蘭回過神來,倒是沒有絲毫猶豫地用左手壓低法擊杖,將杖尖正對弗蘭克,點亮了杖上的魔紋,“那我們就一擊定勝負吧。”
“正合我意。”弗蘭克示意斯溫將板車拉開后,後退到百米外,同樣壓低法擊杖,點亮了杖上的魔紋。
這是藍白對決最為傳統的開場禮。
“他們這是在做什麼呀?我以前看到卡爾爺好像也可以把那根叫什麼法什麼的棍子給點的這麼亮。”
“我剛剛聽到了一點,好像是叫什麼藍白對決,弗蘭克那個混小子居然還會這種貴族玩意兒?”
“你亂講什麼呢,什麼混小子,以後他就是我們的新領主了,沒看到要不是為了保護卡爾,他怎麼可能非要和這個狗屁王族搞這個什麼藍白決鬥?”
“那不是他自己提議的么,哼,還不是半大小子想要表現一下自己,我可是聽說君領的三王子魔法特別厲害。”
“你就會瞎聽別人說,聽說聽說,你怎麼不自己說呢?再怎麼厲害還不是個人,我看着弗蘭克這孩子長大的,他肯定能行。”
“弗蘭克真的贏得了他么?”丹莉絲緊張的來回看着兩人,裙子的下擺都被抓出了褶皺,“我很少看見過他用魔法。”
“估計贏不了,對面畢竟是君領來的,”斯溫想起昨晚的事,忍住心裏的不屑,但是還是悲觀地說道,“不過放心,還有我,我可比他們這群魔法師厲害多了。”
“嗯。”丹莉絲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眼裏全是弗蘭克杖尖刺眼的藍光。“我覺得他一定能贏。”
她的氣色看起來比昨天好了許多,斯溫想着。他鬆開拳頭,一絲苦澀泛上心頭。
弗蘭克沒有看到這一幕,他整個人被包裹在藍白色的火焰中,只聽得到周圍魔力湧來的聲音。他將要做的事比他想像中的還要難上一些,饒是他前世特意對魔法文字做了不少研究,也讓他不由有些緊張。
而他的對面,古蘭同樣把自己包裹在一團藍白色的火焰里,法擊杖在他手裏不停翻飛,魔力在引導下如同一條飛舞的綢帶,緊緊糾纏在一起。
正在所有人都開始有些迷惑的時候,幾乎在同時,兩團藍白色的火焰里射出兩道相對而行的藍色光束,它們在空中擦肩而過,濺起火花,然後一齊衝進兩團火焰之中,彷彿石沉大海。
一分鐘,兩分鐘,兩人相對而立,火焰還在燃燒。
“喬治,到底是誰贏了呀?”
“看不出來,莫非是平局?”
“我看這個王族的三王子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呀,和弗蘭克用的魔法都是一樣的,不就是魔法箭么?”
“懂什麼叫高手過招么,我看他們肯定只是試探一下。”
“不是一局定輸贏么,還試探什麼。”
“等一下,你們看,好像他們出來了!”
“你贏了,”古蘭收回了火焰,拂去殘留的熒光,“我答應你的要求。”
“承讓。”弗蘭克也收回火焰,說道。
看到這一幕,人群中陡然爆發出一陣喝彩,騎士們差點握不住手裏的劍。
“太好了!”丹莉絲激動地搖晃起一旁的斯溫,“太好了!你看,弗蘭克贏了!”
斯溫看着她光彩四溢的眼睛,儘力彎起嘴角,說道:“是呀,太好了。”
“嗯,太好了!”她鬆開手,轉過頭,露出了他久違的笑容。
太好了,你笑了。斯溫低下頭,把憋在喉嚨眼的話塞進了胃裏。
“你的魔法很厲害,”古蘭在騎士呆愣的目光下,走到弗蘭克身邊,“我甚至開始懷疑你到底來自何方。”
“我來自重山領,尊上,”弗蘭克走到斯溫和丹莉絲身旁,繼續拉動板車,“你不用擔心。”
“如果是那樣就好了。”古蘭小聲地自言自語,跟着弗蘭克走出了南門。
遠處是成片的樹木,鋪張成一道天然的長城。早有背着弓箭的獵人在沿路等待,從粗布縫成的大袋子裏掏出各色各樣的動物皮毛,蓋在老人的身上。
分界山還遠,跟隨的人卻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