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37
斷人財路猶殺人父母,掘墳者他日無葬身處過得一會兒,轎子再度抬着往山上走,耳邊再沒了熱鬧的樂聲,只聞轎夫腳步沉沉,呼吸喘喘,山間偶有鳥叫蟲鳴。
走了約莫一刻鐘,阿薇小心地揭起一角蓋頭,掀開帘子看了看,只見山道上濃蔭遮蔽,鮮有人家,與小瓷山的風貌大為不同。路上沒有半點小瓷山上的白灰,這倒挺值得高興的。
那日爺爺相看回來,曾說過要走約莫兩刻鐘才能到達,她估摸着,這會兒走到一半了。
果然,又過了約莫一刻鐘,阿薇聽到媒婆吩咐轎夫停轎。
媒婆掀開帘子,笑着與她說已到了地方,然後背過去躬着身子,讓她伏到自己背上。
阿薇被背着踏上一座四尺寬的平整竹橋,耳邊有流水聲傳來,從蓋頭下的視線看去,橋下果如爺爺所說,有一汪清泉。
周圍除了山野間的自然聲響,聽不出有半分結親的喜慶。不過路上的時候,媒婆就與她說過,小夥子的父母都在覃州,暫時沒能趕來,而大瓷山上住戶少,離得遠,男方也不打算相請了,因而顯得冷清了些。等成親后,自然帶她去覃州府拜見公婆,今日有疏漏的地方,那時必會補全。
阿薇其實並不介懷,在水竹村裡,很多姑娘連花轎都沒得坐,只是蓋上蓋頭,婆家找來一個壯實的婦人或媒婆,就這麼把她們背走了。因而她對這些禮數也不是很清楚,更不曉得是否周全了。
媒婆接着往前走,上了幾級竹台階,似是到了屋檐下,最後視線陰了下來,應是到了室內。
阿薇被放了下來,感覺身下觸處柔軟,高度剛好屈膝落腳,應該是坐到了床上。
媒婆與她道了幾聲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的祝語,便走了出去。阿薇聽得媒婆似與一個婦人聲音的人說了幾句話,然後歡歡喜喜地道謝,應該是拿了令人滿意的賞錢。
竹橋上嗵嗵的腳步聲遠去,媒婆吩咐起轎的聲音傳來。
片刻后外面安靜下來,阿薇有些不知所措,彷彿所有人都離開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在這張陌生的床上。
終於,一個腳步聲靠了過來——“新娘子一路辛苦了。”聲音是之前那位找過她的老婦。
阿薇鬆了口氣,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安心了幾分。
曲嬤嬤坐到她旁邊,先與她道了喜,然後又解釋了一遍為何公婆親戚沒來,這裏也沒擺席,說辭與媒婆差不多,只是更帶歉意。
阿薇輕輕點了下頭,說自己能理解。
曲嬤嬤便握了阿薇的手,笑着說,“就知道我們阿薇最是明白事理。你放心,往後去了覃州,公婆必不會虧待你。必給你一封大紅包,再補辦幾十桌酒席。”
阿薇輕嗯了一聲,她並不貪這些,只是有些緊張,話語便越發簡潔。
曲嬤嬤又與她多說了一會兒話,寥寥數語便發現她對鎮上那些傳聞還不曾耳聞,遂放心下來。起初見她手有些微顫,曲嬤嬤還心頭打鼓,這會兒才曉得她是因為初嫁而忐忑,忙安撫了她幾句。
阿薇試着放鬆了些。
曲嬤嬤瞧了瞧外面,忽而放低了聲音道:“我們辰軒不善言辭,實際是個面冷心熱的,待會兒阿薇你莫要覺得他對你冷淡,其實他心裏是十分歡喜你的。你大可對他主動些,他會好好待你的,他最是心善了……”一番話絮絮叨叨說到最後,曲嬤嬤竟有些哽咽。
阿薇不明所以,只想着男方是七年後再娶,對他家人來說,該是意義重大,所以才這般感傷。
可她卻不明“主動些”具體要怎麼做,只不忍老婦難過,便答道:“我,盡量吧。”
曲嬤嬤這才放心地拍了下她的手,又說了些別的。
過了一會兒,前方傳來一個聲音——“天色不早了,您該下山了。”聲音淡淡的,阿薇卻覺得十分熟悉,好像在夢裏出現過好多遍似的,不由一時失神。
曲嬤嬤握着阿薇的手緊了緊,“我家住在山下,再不回去就晚了,過幾日我再上山來看你們。”
阿薇點頭應了一聲,曲嬤嬤才放開手,起身離開。
曲嬤嬤走到臨窗處,辰軒還坐在那方蒲草墊上,身子靠着矮几,看着暮色沉沉的窗外,目無波瀾。
“辰軒少爺,那老奴就下山去了。”曲嬤嬤聲音很低,確定阿薇並不能聽清楚。那日雖然懇求辰軒少爺不要退婚,也得到同意,但辰軒少爺說了,新婦進門,她便回覃州去。
曲嬤嬤知道,這是他不願自己的生活與任何決定再被.干擾了。
辰軒微頷首,“回覃州不要着急趕路,當心自己身體。”
他只擔心曲嬤嬤身體老邁,奔波受苦,卻絲毫不用擔心路上安全。因為他知道,曲嬤嬤這次來,必然是帶了不少家奴過來的,只是知道自己好清靜,她不敢把那些人一起帶上山來,但那些人,少說有十多個,應該是全在鎮上落腳。只靠曲嬤嬤一個人,又要跟蹤,又要打聽,還能把婚事這麼快張羅完,那也實在太難為她了。而以父親母親慣常的作風,他去到哪裏,那裏便不會只跟來一個人。
曲嬤嬤忙笑着應了,“誒,老奴曉得,多謝辰軒少爺牽挂。”
如今少爺的事情竟在青釉鎮傳開了,這實在出乎曲嬤嬤的意料,好在還是順利將新娘子娶過門了。
她心頭懷疑過是不是自己帶來的人嘴巴沒把門,經過兩日的嚴格審問,發現並不是自己人所為。那到底誰和覃州范家有這麼大仇恨?她誓要查個清楚。在這之前,她不會按辰軒少爺說的回覃州去,卻又了解他的脾性,怕他又覺自己欺瞞,就沒把實話說出來。
看了看坐在床上,身子有些僵硬的阿薇,曲嬤嬤不由添了一句,“辰軒少爺,這姑娘挺好的——”
辰軒截住了她的話,“我們說好的,接下來的事情您不用管,我自己來處理。”
見辰軒面孔冷然,曲嬤嬤知道自己多說無益,能讓這個姑娘進門,已是他最大的妥協了。
她向辰軒行了一禮,踟躇着轉身離開,心裏只盼着少爺莫要辜負花好月圓夜。
阿薇聽到竹橋上再次慢慢淹沒的腳步聲,一切又歸於寧靜。
也不知過了多久,阿薇只覺得屋裏越來越暗了,暗到她蓋頭下的視野里,那嫁衣袖口上錦繡的纏枝花也變得模糊。
外面的風聲鳥聲流水聲都變得渾濁起來,只聽到自己一顆心噗通噗通的。這屋裏難道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嗎?剛才明明聽到有男子的聲音。
她一雙規規矩矩疊放在膝蓋上的手慢慢挪開,不安地抓緊了殷紅的緞裙。
忽的,雲皮紙燈盞里燃起了橘色的暖光,竹屋裏的灰冷氣息瞬時被驅走。
阿薇心裏安定了幾分,確定屋裏還有另一個人存在,否則,她真要忍不住自己掀開蓋頭。
隨着平穩而緩慢的腳步聲,橘色的光越來越近,她知道,是新郎范辰軒走了過來。她的心跳還是快了起來,和每個等待這個時刻的新娘子一樣。
輕輕一聲,聽到他把燈盞放下,應該是放在不遠處的某個矮物上。
而後那人便徑直向自己走來,修長的手指探入蓋頭,輕輕捏住一個角,慢慢提了起來——
阿薇的餘光里現出了更為完整的視界,雖然燈光並不十分明亮,但目所及處,似有屏風、矮几、竹簾,陳設與普通農家不同,雖是匆匆一瞥,已覺出些簡潔雅緻。
默然吸了口氣,心想自己該看的,應當先是自己這個素未謀面的丈夫,便鼓起勇氣抬起頭來——
溫馨的橘光變得有些虛幻,緊張的心跳似乎驟然停滯,這是大山裡清涼的夜,阿薇卻有了一種三伏天去鎮上擺攤,猛然中暑的感覺。
她本能地眨了眨眼,再看眼前的人,那個毫無表情看着自己的人,就是范辰軒,她的丈夫?
她確定自己沒有轉眼間就去到了幾十年以後,昏花的雙眼已不足以辨別事物,便把夢中的臆想當做真實。
她是真的沒有看錯,甚至覺出那張臉細看之下也不是毫無表情,而是帶着歉意。
可是,他穿一身極素雅的衣衫,對比自己身上艷麗的紅,阿薇有些猶疑,顫聲問道:“你,是范辰軒嗎?”
辰軒垂眸默認,從旁邊拉了一個高些的蒲團,坐到她對面四尺遠的地方。
“那,你是我丈夫?”這次她聲音抖得更厲害。
辰軒蹙了半晌眉頭,才艱難地擠出一個字,“是。”
阿薇不知道接下來要問什麼了,只覺得腦袋裏有一團漿糊,耳邊似有一群蜜蜂嗡嗡作響。
這次換辰軒發問:“你並不知道嫁的人是我?”這位姑娘難道徹底被曲嬤嬤騙了,連嫁給何人都不知曉?
“我知道。”阿薇脫口而出,生怕他誤會了,又想到什麼,慌忙擺手,“我不知道。”
見辰軒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她知道自己語無倫次了,又低聲解釋,“我知道是這個名字,但不知道就是你。”
他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又道:“委屈你了……我名聲不好,你可知道?”
阿薇比適才平靜了一些,心想他指的是鰥夫的身份,“這個……沒關係的。”
之前自己不知道嫁的人是他,尚且覺得沒關係,如今知道是他,心裏像有一團小火苗爍爍燃燒着,燒得她都有些神志不清了,哪裏還顧得上這些細枝末節。
辰軒抬眼看她,似乎有些驚異,阿薇覺得他的視線並不灼熱,自己卻感到臉燒得厲害,只得低下頭去。
想起辰軒之前要趕自己走的事,大約當時回來了,就是現在的情況吧,只是她想不明白,人的嘴巴怎麼可以如此惡毒,說得真真的,卻不是好話。
自覺跟村裡人沒什麼過節,也不曉得是誰第一個傳了這種話,直到有一天往井邊挑水,她聽到舅媽王氏就在不遠處的樹蔭下和別人吧嗒吧嗒,說她這樣的狐媚子,早先要勾他兒子,但青松人正直不受她勾引,後來又勾了個有錢人,但這有錢人玩膩了也不要她了,這不,人走了半個月都沒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