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大抵是賭了一口氣,喬老頭連着幾日沒有擺攤,直往村裡鎮上尋覓媒婆,巴望着能給阿薇找一戶好人家。
可好人家一時也不是那麼好找的,更何況喬老頭好似發了狠,要與楊家一較高下。
幾日下來,卻只聽見喬老頭唉聲嘆氣。
活計一日不做,便少了一日的進項,喬家到底禁不住坐吃山空。
這日,日頭不大,喬老頭便暫時放下此事,帶着阿薇下山去了鎮上擺攤,小謹仍舊是留在家中讀書練字。
青釉鎮距離水竹村約莫兩刻鐘的路程,到了鎮上,祖孫二人選了個蔭涼的地方坐下,喬老頭喘着氣,拿出蒲扇扇了扇,阿薇忙遞了水壺給他。
雖則日頭還未上來,挑着工具擔子倒也很是累人。
待緩過勁兒來,喬老頭燃着旱煙,慢慢吆喝起來,“補碗,補盤,補碟子呢——!”
阿薇則快速支起攤位,熟練地將工具鋪擺開來。
這日不是趕集日,鎮上來來往往的人比趕集日少了許多。一整個上午過去,就只補了一個黑釉壺,一個白瓷碗,入賬十五文。
祖孫二人倒是習慣這種偶爾的清淡,畢竟任何生意都會起落不定。
阿薇坐在爺爺旁邊,方便打扇子時照顧到爺爺。
她一邊扇着扇子,一邊想着,若是嫁了人,自己也不能幫爺爺來出攤了,而小謹也來了鎮上讀書,到底爺爺已是個年過花甲的老人,也不知到時他一個人如何才好。
正想着,忽覺爺爺拿胳膊杵了杵自己——“來了,來生意了!”喬老頭的聲音掩不住喜悅,將旱煙滅了,擱到一旁。
阿薇抬頭看去——一個身材頎長的男子正從對面的街道從容踱步而來。
今日他穿一身石青色直裰,腰間束着條紋飾簡單的白玉帶鉤,整個人清朗端雅,如幽幽山間一樹青松。
周遭燥熱的風忽而變得溫煦,拂過路旁濃蔭時,似能搖曳下一片鮮翠欲滴的葉子。
她的心跳不自覺快了幾分。
數息之間,男子已走到攤位前,阿薇下意識低頭。
“公子,快坐。”喬老頭難得殷勤起來,拂袖在前面給客人坐的條凳上撣了撣灰塵。
男子不是第一次來光顧了,在幾次交往中,喬老頭已斷定他非富即貴,與他們這些鄉下人大有不同,稱一聲公子總是沒錯的。
男子趕忙虛扶了喬老頭一把,連聲道:“不敢勞煩。”
阿薇聽他聲音清越又溫和,忍不住抬眼偷偷看他,那張臉膚白如玉,清雋俊逸,足夠讓一切少女沉迷。只是他眉目清寂,眼眸中似縈繞着遠山之巔的層層冷霧,叫人望而卻步。
只看了一眼就悄然收回視線,她責怪自己上不得檯面,怎麼每次看到他,就臉紅心跳的?可見自己內心裏是有些輕浮的吧。
男子輕拂衣衫坐下,將兩片薄薄的紅色瓷片雙手遞了過去,喬老頭趕忙也用雙手接了過來。
男子從前拿來修補的瓷器,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用的器物,喬老頭一年到頭都只是補一些碎了的粗瓷,那種精細的瓷器,他從前一年也遇不到一回。
器物珍貴,便需要他用最好的材料,甚至亮出自己的絕技,才能修補得完美。但這男子從不討價還價,不吹噓自己的瓷器是多貴的價錢買來的,也不吝嗇用料好,花費多。
遇到這樣的客人,喬老頭倒覺得像是遇到了一個懂得欣賞自己手藝的人,拿到這樣的瓷器,也有了一展拳腳的快意。
男子話不多,喬老頭也順着男子的脾性,並不多言,只捧着瓷片,認真看了起來,無疑,這仍舊是件雖破碎卻精緻的瓷器。
看了半晌,喬老頭卻皺起了眉頭,嘆出一口氣,對男子道:“公子,這流霞盞是薄胎瓷,老朽不敢輕易下手給你補啊。”
修補瓷器的方式,大致就是在裂縫的兩端各打一孔,然後將金屬做的鋦釘嵌入其中,起到固定的作用。瓷器上打孔,是不能打穿的,如果不小心打穿了,還要想辦法將其填補起來。打孔用的是金剛鑽,而金剛鑽最怕遇到薄胎瓷,瓷器薄了,不僅容易打穿,甚至可能把瓷器再次打碎。
喬老頭從來自負手藝高超,卻不得不承認,今天這個難題,他是解不了了。
男子聞言也有些遺憾,接過喬老頭遞迴的瓷片,似不甘心,又問:“那老丈可有其他辦法,比如不用打孔鑲釘,而是用粘合的方式把瓷片粘到一起?”
喬老頭沉思片刻,道:“公子說的這個,倒是個可想的辦法。有足夠粘合之力的材料不少,但要保證粘好了以後,瓷器可以沾水,甚至沾茶、沾酒,恐怕很難。哪怕是粘好了放着不用,要保證放上數年也不脫離,恐怕很難。”
男子面上顯出一點失落之色,仍舊禮貌道:“多謝老丈指點。”他從寬大的袖子裏隨手掏出十多個錢來,也不數,只遞給喬老頭道:“這些給老丈喝茶用。”
喬老頭卻沒有接,笑道:“不可,不可。老朽半點忙也沒幫上,不能收取公子的財物。”
沒攬下活兒,喬老頭本覺得慚愧,沒想到對方竟還對自己客氣起來。甚至自己沒收下錢,對方還有些為難似的。
這可真是反過來了,喬老頭心中感嘆,這樣的人,跟自己真是不一樣,從骨子裏就不一樣。
男子見錢遞不出去,手卻還尷尬地懸着。
喬老頭趕忙道:“公子若有其他殘瓷,再來光顧老朽。”在這點上,他有自己的原則,沒有補上,半文不取。
男子這才收回手,再次向喬老頭致謝,而後離去。
阿薇見他轉身,才敢大大方方去看那挺拔如松,修長如竹的背影。
旁邊一個賣糖人的小販,與喬老頭有些投機,便常常在一處擺攤。小販見這男子來補瓷,也不是三五次了,這會兒甚是好奇,忍不住與喬老頭討論起來,“誒,老喬,你說這般俊的小哥兒,是哪裏來的?我在鎮上擺攤也好多年了,之前怎麼沒有見過他?”
這般容貌氣度的人,如果以前見過,那是不可能忘記的。
喬老頭倒不覺得奇怪,“外地來的吧。青釉鎮雖偏僻,到底是百年名鎮,天下瓷都,吸引點喜歡瓷器,喜歡古玩的人來,不奇怪。”
小販呵呵一笑,又問:“那你說這小哥兒多大年紀呀?我這眼神,一看一個準兒,怎麼就偏偏看不出來這小哥兒。”
說樣貌吧,也就二十齣頭,可那眼神,那氣度,又像是三四十歲的人,經了人事,帶點蒼涼。
喬老頭嘿嘿一笑,“你個老糖頭!人家從哪裏來,多大年紀,跟你什麼干係啊?剛才那隻流霞盞,要是沒破,你知道管多少錢不?總之,人家跟我們不是一種人,這輩子也打不上別的交道,還是莫要多想的好!”
那個背影漸漸模糊了,阿薇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個被火紅的鐵鋦釘燙過的傷口,因為及時沖了涼水,傷好以後,疤痕並不猙獰。
那是三伏天,連湖裏的水都是熱的,他卻帶着一壺冰鎮的乾淨涼水。
夏天的冰,是多奢侈的東西,他和她,當然不是一種人。
風又變得燥熱,手上的疤痕好像也灼燒起來。
夕陽西下的時候,祖孫兩人收了攤,上山回到家裏,卻見劉媒婆站在自家門口。
阿薇打了個招呼,當先進屋了,劉媒婆便和喬老頭在院子裏說道起來。
晚飯過後,喬老頭找了阿薇說話,原來劉媒婆今日上門,是應了同村的王屠戶家所託,
王屠戶聽說喬老頭要為阿薇尋婆家,有意讓自己的兒子娶阿薇過門。
“阿薇啊,你自己拿個主意吧。”喬老頭聽劉媒婆說,王屠戶家倒是願意出八兩銀子的聘禮,比他定下的六兩還多。
阿薇一時說不上來,王屠戶家的兒子從前見着倒是打過招呼的,他跟他爹一樣,臉上長着個大痦子,上面還冒出幾根黑毛。
想着那幾根黑毛,就像霉豆腐上長長的霉毛,她差點打了個嘔。
“爺爺,要不,再勞煩劉嬸子多尋尋別的人家吧。”阿薇蹙眉道。
喬老頭點點頭,他也知道王屠戶的兒子在相貌上確實配不上他如花似玉的孫女,只是再尋下去,他也不敢保證就能遇到相貌堂堂的人物。若是相貌好,家裏又富裕,估計是看不上他們這等沒有田地的人家的。他有心要替阿薇找一戶比楊家好的人家,事實卻有了難處。
喬老頭心頭感慨,要是楊家不如此絕情,他又何必在別處物色。束脩的事情比較急,由不得他慢慢挑選,但又怕誤了孫女終身。如此想來,好似與那楊家有了不共戴天的大仇。
夜色漸濃,阿薇在床上輾轉反側,對於婚事,她並不是毫不憂心的。王屠戶家願意給八兩銀子,要是之後幾天也遇不到合適的人,沒準兒爺爺就動心了。
阿薇嘆了口氣,雙手合於腹上,卻意外摸到那個虎口上的傷疤。
她不由想起白天那位來補流霞盞的客人。記得他第一次來補瓷的時候是個趕集日,那日的事情歷歷在目。
那日同樣是午後,他信步來了攤前,才坐下沒多久,就有趕集的人遠遠近近地停下圍觀,也許是好奇,這樣一個長相俊朗,氣質清貴的人怎會坐到一個簡陋的小攤前。
他顯然也有些不自在,所以自那次以後,他再來,絕不是在趕集日,也絕不是在人流如織的時刻。
阿薇比他更不自在,因為她從來沒在這麼多人的眼光下干過活兒,爺爺看出她的緊張,只讓她做了最簡單的活兒——把鐵鋦釘加熱。
鐵鋦釘比銅鋦釘便宜,但更考驗手藝。因為鐵的延展性不如銅,所以上釘前要先加熱。
當然,在後來的每一次,他都選擇用最貴最好的鋦釘,所以爺爺知道了,第一次時,他是在考驗自己的手藝。
可阿薇當時就知道,他看重的是手藝。因為從來沒有人,會那麼認真地看她做活兒,哪怕只是簡單地加熱一顆鋦釘。
本來已經非常緊張,再被他近距離看着自己,哪怕他只是看她手上的動作,也讓她心裏和臉上都灼燒起來。
“哎呀,這小姑娘,你手抖個什麼?”圍觀的人里不知誰說了一句。
她嚇得一個激靈,手上一松,那鋦釘便掉下來了。她當時肯定頭腦混沌了,竟傻得用手去接,這便有了這個傷疤。
爺爺當場就狠狠罵了自己,阿薇知道,爺爺不是有心責怪自己,只是圍觀的人太多,爺爺不能讓一眾人覺得,他們的手藝過不去,那以後便沒法子再在鎮上攬活兒了。
但被幾十雙眼睛齊刷刷看着自己被罵,她還是忍不住羞愧。
那人卻甚是溫和,雖然他的表情並沒有太大波動,但阿薇感受到了他眼神里的善意。他馬上就解開水壺給自己沖洗,冰鎮過的水涼悠悠的,她焦灼的心也安穩下來。
瓷器補好了,他接過爺爺遞來的瓷器,卻將工錢交付給自己。她一看,多了好幾十個錢。他大聲說,這手藝值得起這些錢,圍觀的人也跟着誇讚起爺爺的手藝來,爺爺覺得很有面子,
離開時,他卻淡淡地對自己說了一句,快拿錢去敷藥。
她當然沒有拿錢去敷藥,做手藝人,受點小傷在所難免,她不敢那般矜貴。
可她一直記得那人的善意,他不僅體諒她的驚慌失措,還幫助爺爺解圍。
慢慢的,阿薇的腦海被那位客人的身影全然佔據了,他的眉目,他的聲音,都那麼清晰。
阿薇有些惱恨自己,她都快要嫁人了,她該擔心自己會嫁個什麼樣的丈夫,丈夫的家人好不好相處,那些與她的生活不會產生交匯的人,想來做什麼用?
月亮出來了,清輝灑滿每個孤寂的角落,也灑進無邊的少女心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