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顧雲容立在門楹前,聽着前院巨大的擾攘喧嘩聲,還有些回不過神。
她從黑暗中醒來時,發現自己竟安穩地躺在床上,她一眼就認出了她所處的房間是她在江南顧家的卧房。
及至她驚詫之下奔出房門,見到外面亂作一團的景象,聽到外頭雜亂的人聲,才終於確信一件事。
她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父親被構陷羈押的那日。
前頭再度傳來父親與人理論的怒喝聲,顧雲容一個激靈,恍然想起什麼,匆匆趕過去。
顧家這座宅邸不大,不消片時,她便來到了前院。
一群身着公服的番役正架着父親往外拖拽,叫罵聲震天響。顧家的小廝試圖阻攔,但對方人多勢眾,顧家統共就那麼些人手,只能勉力拖延。母親徐氏慟哭失聲,若非丫鬟攙扶,早已癱倒在地。
顧雲容正要上前,卻被阿姐顧淑郁一把拽住。
“兜兜莫去,”顧淑郁低斥道,“且回房去。”兜兜是顧雲容的小字。
顧雲容眼瞧着父親就要被帶走,急得了不得,搖着阿姐的手道:“我去與爹爹說幾句話兒就回。”
顧淑郁才不信,招呼旁邊一個丫頭就要一道將顧雲容拉走。
顧雲容被顧淑郁牢牢拽着,脫身不得,四顧一圈,急急示意幾個小廝丫鬟上去攔住番役,不能讓他們將父親帶走。
番役們見爭持半晌還沒將人拿走,登時跳腳,打頭一姓趙的班頭厲聲罵道:“好一群刁民,真箇兒是瞎眼的王八!我實與你們說,今兒是堂尊命我等前來拿人,爾等刁民若再行滋擾攔住,休怪我等將你這一干人一併拿去!”
他口中的“堂尊”指的是杭州府錢塘縣知縣萬良,堂尊乃屬吏對知縣的尊稱。
顧同甫被人押着動彈不得,正是怒焰滔天,見對方這般詈罵,憤懣道:“我竟不知我這‘通倭’之罪從何而來!這等彌天大罪,豈可隨意扣下!”
“我顧某人雖不過區區一個書辦,但還做不來那讓人戳脊梁骨之事!堂尊縱要問罪,也該有個憑據,無緣無故便要拘人,是否不妥!”
番役們哄然大笑:“堂尊說妥便是妥!書辦是否通倭,上頭的大人們自有公斷!”
倭寇這些年於沿海燒殺劫掠,血債累累,百姓恨不能啖其肉飲其血,一旦“通倭”之名坐實,非但性命不保,還要遭萬人唾罵,累及祖德,說不得祖墳都要被人扒了,顧同甫不可能認下這無端加於己身的罪名。
顧雲容叫來丫鬟春砂小聲耳語幾句,春砂領命去給小廝成安遞話兒。
成安暗暗接過春砂塞來的一封銀子,朝一眾番役賠笑上前:“幾位老爺,想是個中有些誤會,幾位不若消消氣兒,先回縣署歇口氣兒,與知縣老爺好生說說。”說話間,移步上前,將袖中裝了銀子的封筒用衣袖掩着,往趙班頭手裏塞。
趙班頭的目光在封筒上黏了黏,又不知想到什麼,迅速拔下,放下臉來:“堂尊有令,今日定要將顧同甫緝拿歸案——把人押走!”
徐氏也知個中利害,丈夫這一走即便不定罪,少說也得去半條命。眼見着丈夫被拖到了門口,她忽然衝過去拉住丈夫,嘶聲朝番役苦求:“求各位差老爺容情,寬限半日……”
趙班頭一把將徐氏搡開:“寬限?我知你們盤算的什麼。我明與你說,我縱寬限你們半年也不頂用。”他睨了顧家粉牆黛瓦的小院一眼,“莫說你家拿不出許多銀錢打點,即便拿出來了,也是白使勁!”
“就憑你們,”趙班頭冷笑,鄙夷一哼,“你們是認得省里的老爺還是認得京里的老爺?你家五服裏頭,不往高了說,就這錢塘縣,可有人能說得上話兒?堂尊憑甚給你們面子?呸,不自量力!”
班頭話未落音,身側一個番役湊來低聲提醒道:“西班老爺,莫與這幫刁民纏磨,咱們還要準備迎駕,切莫誤了正事。”
趙班頭一拍腦門,連道幾句“正是”,高聲呼喝着指使手下牢牢押了顧同甫,揚長而去。
番役走後,顧雲容姐妹兩個上前扶了幾扶,都沒能將徐氏扶起。
“真是冤孽,”徐氏悲憤嗚咽,“你們父親素日與人為善,怎就招來這等禍患!”
顧雲容鼻腔酸澀,憤懣不已。
萬良不過是想找個替死鬼而已。知縣、知府與三司蛇鼠一窩,萬良仗着保-護-傘,根本不怕被揭發。若有京中的門路,倒興許還有轉圜的餘地,但顧家沒那通天的本事。
顧淑鬱氣得發抖,須臾,忽道:“要不,使人捎信給汝南侯沈家試試?女兒聽聞,沈家如今得勢得很,他家姑娘而今可是太子妃。”
徐氏經女兒這麼一說,聲息一緩:“是個法子。”
顧雲容卻脫口道:“不成!咱們再想旁的路子。”
徐氏與顧淑郁齊齊看向她。
顧雲容一頓,嚴肅道:“咱們家跟沈家有過從那都是祖上的事了,年深日久,許久未曾來往,早淡了,沈家如今花團錦簇,不會為了咱們家去得罪浙閩官場這邊的人。”
顧淑郁方才急昏了頭,想想覺着妹妹說得在理,但目下除卻沈家這條路子,實在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心中到底不甘:“死馬當活馬醫,使人捎信過去探探口風也不值什麼。沈家縱不肯出面,給咱們指一條路也是好的。”
顧淑郁欲命人去準備,卻見妹妹仍堅決反對,嘆道:“兜兜莫要胡鬧,如今爹爹這般,彥哥兒也不在家中,咱們還能想出什麼法子?權且一試也無不可。”
顧雲容低頭少頃,道:“還是不試的好……阿姐莫急,我有法子。”
她總覺自己的死跟沈碧梧有關。雖然沈碧梧跟她無甚過節,若真下手殺她,似乎全然是不智之舉,但她總還是對沈碧梧存着一種強烈的懷疑。
況且,她前世入京后,跟沈家打過幾次交道,隱約能感受到對方對顧家的輕蔑。那時候的顧家已是親王岳家,但仍因不是根正苗紅的巨室閥閱,被沈家看輕,遑論如今什麼都不是的顧家。
但這些原因她不能講出來。
徐氏聽見么女最後那句話,忍不住問道:“兜兜有何辦法?”
顧雲容拍拍母親的手:“母親隨我回屋,聽我慢慢講來。”
她知父親此番入獄極是兇險,方才本想先將父親留下,然後再想法子斡旋,但他們根本攔不住那幫番役,而今只能換條路試試。
眾番役回了縣衙后,將顧同甫交於獄卒,穩穩妥妥地關好,才來萬良跟前復命。
萬良正自啜茶,聽聞事情辦妥了,舒了口氣,又將茶盞擱下,手指頭隔空在眾人腦頂戳了一圈:“三日後殿下可就到了,你們都給我緊着皮,切莫衝撞了殿下!若是哪個落了本縣的顏面,壞了本縣的事……”
眾人惶恐,忙道不敢。
萬良往椅背上一靠,又將迎接當日的儀程交代一番,並囑咐將衙署再洒掃一遍,這才揮手示意眾人退下。臨了,又命心腹趙班頭留下。
“你說說,要不要再弄些花樣?那幾個瘦馬能入王爺的眼么?”萬良看向趙班頭。
趙班頭想了一想,鞠腰道:“依小的看,老爺此番已預備得十分精心。再說,明裡暗裏也就那些個道道,也是添無可添了。”
萬良嘆氣撫額:“為迎殿下大駕,本縣這半月都未能睡個囫圇覺。那可是皇子貴胄,比勛貴大臣難伺候得多。”
浙江這邊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朝廷定是要派人來的,這是浙江大小官吏早就料到的。早先已經放出風聲,皇帝會派遣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博遠赴浙究察,但令眾人始料未及的是,皇帝後來不知為何改了主意,居然臨時決定讓衡王代李博遠來浙,查案兼督戰。
只是為策萬全,此事對外是保密的。
趙班頭一面給萬良添茶,一面道:“您說陛下為何會臨時換了人選?”
萬良嘆息搖手:“聖心難測……說不得頭先不過是陛下放出來的幌子。”說著話又直起身,“你過會兒把那幾個瘦馬叫來,我再交代交代。”
雖然依他打探來的消息來看,衡王性情古怪,於女色上頭更是十分寡淡,但他琢磨着只要是個沒毛病的男人,沒有不愛美色的,況且揚州的瘦馬可是聞名天下的,他又費心費力挑了幾個儀態上乘的絕色,屆時讓她們扮成丫鬟去近身伺候,說不得就得了衡王的青眼。
趙班頭聽堂尊又提起那幾個瘦馬,卻是有些欲言又止。
他忽然想起了顧家那兩個女兒。顧同甫頭先就在縣衙里做書辦,顧家那一對姐妹的美貌他是有所耳聞的。據說尤其顧家那小女兒,不過十二三的年紀就已出落得芳姿麗質,過兩年再長開些,還不知是何等殊色。
今日一見,果不其然。他甚至覺得堂尊精挑細選的那幾個瘦馬到了顧家姐妹跟前,根本不值一提。
只可惜顧同甫如今是“通倭重犯”,顧家女兒的身份不合適,否則倒可試着敬獻上去。
三日後一早,浙江巡撫陳翰率三司並各府州縣大小官吏一道去渡口迎候親王大駕,躋躋蹌蹌,浩浩蕩蕩,竟有數百之眾。
因着潮水漲落,船隻與岸線相去較遠,故而錢塘江畔的船埠往往搭建有馬凳跳板,俗謂“挑埠”。此間官渡的挑埠長達百丈,蔚為壯觀,是左近最大的渡口。
江畔一片櫻花林里,顧雲容躲在樹叢之後,探頭遠遠瞧着一眾大員井然有序地上了挑埠,陣仗儼然,越發覺着不太對頭。
李博遠雖居高位,但拿這個陣勢來迎,好像有些過了。觀巡撫大人的步態舉動,很有些誠惶誠恐的意味,兒子接老子好像也沒這樣的……可浙江巡撫是封疆大吏,迎接一個欽差好像犯不上這麼緊張。
難道是做賊心虛?
可惜船埠周遭守衛森嚴,不然她能離得再近一些,也能把那頭光景看得更真切一些。
顧雲容這個念頭才轉完,忽聽鼓樂大作,騁目望去,便見遠處江面上大舫蔽空,遠遠駛來,灝灝宏宏,雄壯磅礴。
顧雲容忙給隨行的丫鬟婆子打了個手勢,示意她們做好準備。
然而,待打頭的那艘形如廣船的雙桅千料大船到得近前,顧雲容正等着上頭的人下來時,眾官吏竟齊齊俯首跪拜,朗聲高呼“衡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顧雲容渾身一震,驚愕瞠目。
什麼衡王殿下?難道她在做夢?
大舫這邊,在眾人簇擁下步出船樓的少年剛一露面,眾人便是一怔。
這等形容氣度,莫不是九天仙人入了塵寰?
眾官恭恭敬敬地迎着少年上了挑埠。往岸上去時,巡撫大人言行並用,生動地表達了全浙官民對殿下那宛如錢塘江大潮一樣洶湧澎湃的歡迎之情,正說到熱切處,忽被少年打斷。
“案子見今如何處置的?”
眾人一滯。陳翰迅速反應過來,躬身道:“回殿下,一干欺君主犯都已依聖命暫押,另有通倭胥吏,亦已捉拿監押,”
萬良瞧見上峰遞來的眼色,忙忙趨步上前,行禮賠笑:“稟殿下,細作之事業已查明,系本縣衙署書辦顧同甫暗通倭寇,媚外求榮!此人罔顧國法,寡廉鮮恥,定當嚴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