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番外之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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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處別院臨着水次,巧詭於林,清雅幽曲,名喚聽楓小築。
桓澈抵浙后並未即刻入住聽楓小築。他先去檢閱了水師,后又暫住到了巡撫衙門的後堂,看得一眾官吏心驚膽戰,忍不住揣測王爺是否對別院不滿?不然為何放着那般精緻的別院不住,卻來衙署住着?
直到今日,王爺終於鬆口說可以入住聽楓小築,眾人這才鬆了口氣。
萬良也鬆了口氣,他終於有機會將自己精心預備的絕色送到王爺跟前賣好了。
這一月以來他一直惦記着這事,爭奈王爺身邊護衛看得緊,他又不曾想到王爺會在巡撫衙門裏住下,未能提前安排,這便耽擱了。
而今終於是時候出手了。
桓澈入住聽楓小築的當晚,用罷膳便去了書房。
他命下人搬來的書卷都被齊齊整整地列放妥當,他立在書櫥前抬眸掃視一回,取下一冊書來,坐到書案后攤開。
才掀起第一頁,手便頓住。
滿腹心事,委實提不起興緻。
他臨行前挑揀了些書帶了過來,不過他興許沒有工夫也沒有心緒去看。
他又想起了自己此行之起由。
錢永昌將于思賢參了之後,父皇起先震怒不已,後來又有言官犯諫,說于思賢興許是被構陷。于思賢的捷報上明白寫着他率軍在嘉興、平望一戰中斬首倭寇兩千有餘。
這是個了不得的數目。國朝對於戰事奏報中的“斬首”要求極其嚴苛,陣斬始稱斬首,即必須在對戰交鋒中斬下對方首級,這才算“斬首”。殺俘、燒死、溺死均不計入斬首之數,甚至被火器打得死無全屍的敵兵也不錄入斬首之列。
因而,奏報上的四五倍甚至十倍斬首數往往才是敵軍的真正傷亡數。也就是說,按于思賢捷報上所言,他那一戰斬殺倭寇至少近萬。
在見今國朝水師士氣低迷的境況下,這無疑是震撼人心的大捷。
于思賢得吃了多少熊心豹子膽才能到御前撒這樣的彌天大謊?一旦謊言被揭破,他一個人的腦袋都兜不住。
父皇起先在氣頭上,後來也回過味來了。但京師與江浙相去甚遠,情況究竟為何,不能單憑臆測,還是要差人去實地查一查的。
父皇原本已經定李博遠為欽差,但后又改了主意。至於為何改了主意,這起源於一個玩笑。
那日,父皇去春坊查驗眾皇子功課。覽畢他練的兩張字,話頭繞着繞着,父皇忽然就提起了他的婚事,說好歹得讓他在就藩之前娶上媳婦,可從沒聽說過哪個親王到了封地就藩的時候還是個光棍兒。
當時眾兄弟哄然而笑,父皇也是含笑說的,他並沒當一回事。但父皇卻是當真上了心,幾日後將他叫到乾清宮,給他看了一個名冊,上面全是他命馮皇后遴選出的適齡閨秀的名姓及家世出身。
他大略掃了一眼,如同往日一樣對父皇表示暫不欲娶妻。
父皇忽而作色,盯着他道:“休以為朕不知你在想什麼,你那心眼多得跟蜂窩一樣!多思是好事,但不能過了。”
他知父皇指的是什麼。但父皇只是猜到了少部分緣由,還有部分是父皇不可能想到的,他也不會說出來。這興許攸系他的性命,雖親父不可相告。
他父親是個複雜的人,他對他的態度也很複雜。
父皇目光銳利,盯着他看了半日,忽然就提出讓他代李博遠去浙江。
“你藉機南下散散心也好。不過朕對你的縱容也快到頭了,你歸京之後,朕會為你選妃,你不可違抗,明白否?”
他凝思一回,垂首應是。
父皇問他可知他讓他南下的主要目的,他只道不知。
父皇意味深長看他一眼,而後指了指案上一篇青詞:“如今懂了?再說不懂,這差事不必做了,立等娶媳婦去!”
“兒子懂。”
“這便對了。等辦妥了,父皇給你挑個標緻媳婦,”父親嗟嘆,語重心長,“你兄長們不爭氣,這麼多年就給朕添了一個孫兒,你回頭可給我爭口氣,我還等着抱我的小皇孫!”
燈影搖蕩,桓澈斂神。
其實他在父皇跟前說的也是實話,他眼下的確沒有娶妻的想法。至於孩子,更是幾未想過。
他思及明日還要外出,將只翻了一頁的書收起,欲早些歇下。
但他方要回身,就聽到有人叩門。
槅扇上模糊映出兩個纖細裊娜的身影。
桓澈目光驟冷。
外面的人遲遲沒等到准許入內的命令,互望一眼,照着萬良的吩咐將衣領拉低,令胸前兩團粉白軟肉隱現,這便自作主張推門入內。
兩個一入門檻就感到涼風直往脖頸里鑽。齊齊跪下,偷眼一看,二人就見一丈開外,一道修挺身影傀然立於月華光影之中。
少年烏髮素衣,容顏勝畫,神態淡漠,目下無塵。
兩人雙頰一熱,心跳怦然。
她們曾在殿下今日入住時遠遠看過一眼,當時心頭激蕩不已。
她們這樣的出身多是給商賈做妾,能來伺候這般天人之貌的親王,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氣。
她們只覺如今跪在地上,彷如膜拜神祗。
兩人正要奉上熱茶,就見面前的少年徑直繞過她們,拂袖而去。
他經過之時,衣袂窸窣,卻是避得遠遠的,連她們的頭髮絲兒都沒拂着。
萬良今晚莫名有些忐忑。
他這些日子特地留心打探,得知衡王確未召女子侍寢。但頭一個月不找女人也正常,畢竟衡王是來辦正事的。不過素了這麼久,江南美人又別有一番風韻,他就不信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能頂得住。
他只擔心衡王太過年輕,經驗不足,招架不住那些特意調-教出來的姑娘,明天爬不起來。
萬良胡思亂想半晌,又想到了自己的那件事。莫說他不認為衡王能查出他拿顧同甫頂罪的事,縱然查出來了,他也不覺得衡王會為顧同甫平反。他雖是個知縣,但與半個浙江官場都有交通,他的靠山是浙江巡撫,巡撫的靠山是內閣首輔。
換言之,他們背後都站着閣老。
衡王若要辦他,就會拔出蘿蔔帶出泥,屆時會引得江南官場甚至京中朝局動蕩。
這些利害衡王不會不知。
他這回給衡王準備美人是一種示好。雖然衡王這回接的不是個好差事,但皇帝能把這樣要緊的事交給他來辦,足可見得是十分看重他的。若是衡王能在聖上面前為他美言幾句,說不得他的官運能更加暢達。
萬良越想越興奮,正想喚個小妾來陪酒,就見一個小廝急急奔進來,連行禮都顧不上,磕磕巴巴說王爺派人來拿他了。
萬良一時之間腦子沒轉過來,一下子想到了顧同甫之事,驚恐道:“王爺大晚上竟還審案?”
“小的不知,那個領頭的嚷嚷什麼‘那等腌臢玩意兒也敢往王爺跟前塞’……”
萬良瞠目,難道是因那幾個瘦馬?
萬良被握霧按到桓澈面前時,仍一口咬定那兩個只是他送來的尋常丫鬟。至於她們的逾矩之舉,都是她們自己的罪責,與他無關。
桓澈搭了跪伏在地的萬良一眼,漠然道:“你既承認人是你送來的,那她二人犯了事便與你脫不了干係。快起更了,孤也乏了,你且回吧。”
萬良正慶幸原是雷聲大雨點小,就聽他繼續道:“不過孤不甚明白江浙這邊的規矩,明日問問陳大人,看是否這便是迎上之道。”
萬良悚然一驚,這是要將這事捅到巡撫跟前?那陳大人還不吃了他?
桓澈揮手示意握霧將不住求饒的萬良拖走後,便徑直去了卧房。
那兩個適才來奉茶的已在杖責后發賣,萬良一共安排了四個揚州瘦馬來充丫鬟,他適才將剩下那兩個交於他一併帶走了。
另有擅放二女入內的護衛,他也做了懲處。
連日忙碌,他如今確實睏乏,在床榻上靜卧少頃,便闔了眼目。
朦朧之間,眼前浮現出一張絕麗芙蓉面,秀色盡收眸底。
春蟬鳴聲依依,愈顯四野幽曠。
身下少女嬌勝海棠,怯似驚鹿。羽睫顫動,雙眸泛淚,馥馥朱唇微微翕動,嗚咽細喘綿延不絕。
他緊緊壓她,迷情一樣親吻她嬌軟的臉頰、香柔的唇瓣、嫩白的脖頸,又纏綿低首,輾轉嬌蕊,惹得她嚶嚀連連,一雙柔荑不住在他背後胡亂抓撓。
他埋首於她頸窩時,能看到她頸間被汗水黏在肌膚上的髮絲,和雜在髮絲間的紅痕。輕輕一嗅,她的體香混合著曖昧的熱息湧入肺腑,他愈加口乾舌燥。
光影搖蕩,風動窗扉。
他忽地睜眼起身,強自清醒,舉目四顧,卻哪裏還有什麼少女,什麼春蟬。
他驚疑不定地探手入衾,往下一挲,果然觸手一片濕膩。
他眸光幽若深潭。
他對風月之事一向寡淡,卻為何會做這等夢?而且夢裏那個被他壓在身下親吻搓揉的少女,他分明昨日還見過……
桓澈越想越覺不可思議。他試圖冷靜下來,但他腦海中全是夢裏綺色,揮之不去。
他想起夢中少女烏髮散亂,嬌花嫩蕊一樣的身子晃動不止,小臉陣紅陣白,滿帶哭腔的叫喊似痛苦似歡愉。
桓澈緩了幾息,轉去沐浴更衣,又灌了半壺茶,仍覺口乾身燥,索性披衣出屋,去外面吹涼風。
在外頭值夜的小廝瞧見他再度出來,忙上前詢問可是有何吩咐。
桓澈立了片刻,命他去喚拏雲來。
一出聲,他又發覺自己的嗓音也是乾澀沙啞的。
桓澈容色沉凝,心下煩郁懊惱。
一場顛倒胡夢,似乎也無需追根究底。但不得不說,這夢實在有些反常。
他跟拏雲說了些旁的事意圖轉移注意,但未曾想回去之後竟然失眠了,躺在床榻上腦中只是不斷閃現夢中情景。
他想起她越是抓撓越是啃咬,他越是血脈賁張。他彷彿有使不完的氣力,一股腦全用在她身上。她哭得嗓子都啞了,撓累了咬累了,又迷迷糊糊地舒臂擁住他,藤蔓一樣與他纏在一起。
那感覺太真實了。
桓澈頭疼不已,竟然輾轉到天明也未能再度入睡。
於是翌日,當顧雲容見到他時,發現他眼下一片青黑,不由驚詫。
桓澈素日睡眠規律,今日卻一副委頓不振的模樣,這倒是少見。
依照桓澈昨日對顧嘉彥的吩咐,他們兄妹尋了個由頭出門,一早就乘着馬車到了聽楓小築的後門。
後門外停了一輛馬車,桓澈立在不遠處吹風。他一回頭,顧雲容就瞧見了他兩眼下的青淤。
顧嘉彥見狀也是一驚,瞧王爺這模樣,莫不是昨日搬了新居,終於得處施展,御女到天明?
桓澈是打定主意白龍魚服,給自己預備的馬車十分簡素,與顧家的馬車差不離。
他准顧雲容帶一個丫鬟過來,於是顧雲容帶了自己的丫鬟秋棠。
兄妹兩個上前拜見時,顧雲容看到桓澈一副身體被掏空的樣子,就忍不住趁着屈身的空當又偷瞄了他的黑眼圈一眼。
桓澈微微沉容,一面朝自己的馬車去,一面漫不經心地對一旁指揮人手的拏雲道:“交代他們不要動孤案上的東西,孤今晚還要繼續掌燈查閱卷宗。”
拏雲怔了一下,殿下您昨晚何時看卷宗了?
跟着又極快反應過來,嚴肅應了一聲:“是!”
顧雲容恍然,原是因為熬夜看案卷才會如此。
她稍覺安慰,看他也順眼了一些。她幾度欲問案子查得如何了,但到底是不敢。
她又想到他說今晚還要繼續看案卷,憂心他如今這般沒精打採的,到了晚間更沒精神,想囑咐他路上好生補眠,但她沒有立場,只好抿唇作罷。
顧嘉彥昨日去了巡撫衙門后,對於桓澈讓他們隨行的目的有了些許猜測,但他不明白為何讓他妹妹也一道跟着。若非推不掉,他是絕不會讓妹妹來的。
如今看着這位王爺的情狀,怕是個道貌岸然、沒安好心的,他得護好妹妹。
顧嘉彥這般想着,不動聲色地側了側身擋在顧雲容面前,一本正經道:“敢問王爺,今日要往哪裏去?”
“城西。”
顧嘉彥回頭與顧雲容互看一眼。
謝家就住在城西……
桓澈在入車廂之前,對顧雲容兄妹道:“過會兒下車,莫喚我殿下。”
顧雲容沉默一下,道:“表哥稍安,且借一步說話。”
桓澈十分清楚,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不是查案甚至也不是督戰,而是父皇交代的那件事。撇開父皇的私心,這也是多數朝臣盼了多年的事。做不好這樁事,無論查案還是督戰都是治標不治本。
因而他抵浙之後並未即刻去查案。
不過真正着手去處置,也並不費多大工夫。桓澈回到聽楓小筑後,坐在燈下聚精會神地翻了半個時辰的卷宗就將兩個案子理了個大概。
在他看來,無論于思賢的案子還是顧同甫的案子,都是漏洞百出。不知是那班大員小吏確乎手段拙劣,還是仗着背後有人便有恃無恐。
桓澈將案卷摞到一旁,另取紙筆,開始作圖。
他今日去田間做了勘察,發現南方這邊的地形於國朝軍士而言是巨大的恚礙。國朝兵士以二十五人為一伍協同作戰,交戰時一伍即一個小陣至少要佔二分田地那麼大的地兒,而南方遍地稻田、水塘、窪地,國朝南方沿海從前太平日久,陣型俱是針對北方作戰的。以現今固有的編製在這樣破碎的水網地帶上作戰,便顯得笨拙臃腫,根本不可能施展開。
倭寇相對就靈活得多,單人作戰又剽悍異常,國朝這方相形見絀。又兼倭刀劈砍威力巨大,還有佛郎機人供應的新式火器,這仗極難打贏。
這是他抵浙這些時日裏藉由不同門路掌握的。而這些事原本應當一五一十地遞呈上去商議解決,但卻鮮見於奏疏。
然而若僅因這些,便把仗打到那個腌臢份兒上,也是絕無可能的。國朝勢大財盛,人力物力遠超彈丸之地來的倭寇,能接連敗績,顯然是出了賣國的內鬼,而這內鬼非止一人。
父皇顯然也是想到了這條,並對這群內鬼的後台有所揣測。適逢父皇惱了內閣那位,欲清洗朝堂,這便着他來拔除這群吸血蟲。
這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內患不除,御辱難就。
桓澈看着自己草擬出的陣型圖,又在上頭勾畫了幾下。
從今日演練來看,一伍人數應減到十人左右為宜,亦且所持兵器不能只是□□短刀。
他伏案思慮半日,在紙上畫了五六個陣型排布。時至戌牌時候,睏倦湧上,他便擱了筆轉去安置。
他昨晚幾乎一宿未眠,今日在馬車上也只是閉目養神片刻,而今實是乏了。
在拔步床上躺定,他疲累闔眼,企望自己一夜無夢。
顧雲容跟謝景談了半晌,卻始終無果。
她向謝景表達了兩點,一是他父母已開始看不上顧家,她嫁過去必無寧日;二是她仍舊無法喜歡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