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傾城(1)
那一年秋天我和王在驪山點燃了烽火,讓天下諸侯空勞一場。第二天我們就起車駕回到了鎬京,在回京之時我一直在靜靜凝望車轅之前那匹白馬。那是洛辰為我留下的最後一點回憶。我黯然無語。在回到鎬京之後,車駕入正宮之門,一個倉皇而來的內侍撲倒在車前。他告訴我:在那一個漫天絢爛奇光霞彩的夜晚,一襲青衣的冥塤仰起頭朝向天空,微笑着在階前坐到很晚。凌晨之時,人們發現冥塤靜靜地躺在大殿的階上。平靜柔和的微笑彷彿秋色一般溫柔滲透在他臉上彷彿他依然快樂。他的臉色一如往昔的蒼白。當人們將手伸到他鼻端之時才發覺他已經永遠無法呼吸這清冽飄揚的初秋之風了。他靜靜地躺着,彷彿沉沉睡去。我走到石階之上,望見冥塤靜靜地躺着。無數飛鳥彷彿棲息在一根浮遊於流水之中的樹榦上一般落在他身上。它們斂羽無聲,久久佇立。冥塤的長發飄散在青石階上。他安靜而安詳的神情彷彿剛剛給我講完一段動聽的故事。他灰色的眼睛已經永遠閉上,永遠不會再度朝向天空。我跪在他的屍體之前良久良久。在那一刻我感覺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已無可躲避無可追溯。兩廊樂師們演奏着悠揚的《採薇》之曲彷彿在為冥塤送行。在此時我的記憶飛奔至多年前的大雨之夕,舞陽宮中冥塤一曲高歌令我沉醉:採薇採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獫狁之故。不遑啟居,獫狁之故。採薇採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飢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採薇採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王事靡盬,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駕彼四牡,四牡。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魚服。豈不日戒,獫狁孔棘。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在這時我抬起了頭,我並沒有掉一滴眼淚。那個時分我望見西天的夕陽悄然西下。黃昏的天空一片爛漫。彷彿大火在焚燒着天上的一切。一切都融蝕於難以置信的巨火。於是我聽見妲己悄悄地說:這就是命運。那些時光於我而言分外平靜,已經三歲的伯服依然不會開口說話,他總是穿着那身於他而言堂皇合體但是望去不免滑稽的太子冠袍無聊地望着天空,他的眼神清漸澈透明,儼然天空中星辰運轉的痕迹由他所划。無論問他什麼,他都不懂得回答,既不知煩惱,也不懂快樂。似乎他一直如此,從未哭過。我望着伯服時便會想起宜臼和諾辰,想到那些與洛辰一起的時光,想到那些等待宜臼歸來的時光,想到過去的這些故事,午後的陽光安靜平和灑落在正宮的殿前,是如此陌生,如此寂靜。冥塤的聲音不再如風一般撥動流水……不,也許我誰都沒有想。那些思念已經深印入記憶。無法拔除,我一直在蕩漾不定的時光之中,自然而然一切都歷歷在目如過眼雲煙,但是又了無所余。這就是真實,我知道一些神秘莫測的故事,早已是定局。我所能做的,只是等待。秋末,申侯上表,再度要求王恢復申后之位,重立太子。王又一次拒絕了。冬,申侯撤西戎之防,引領着犬戎族大軍直逼鎬京城。變亂陡然發生,一切突如其來。王在朝堂之上手足無措,威儀盡失。探子如風來報:犬戎鐵騎席捲而進,勢如破竹,行如疾風。現在已經來不及調四塞大軍馳援。大臣鄭伯友建議:當此之時,惟有點起驪山烽火,召集諸侯之軍拱衛鎬京,勤王保駕,才是惟一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