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飄零(3)
就這樣突入命運,在瞬間高懸的風景突入歷史,在某個黃昏天空像一頁反覆寫滿又擦凈的紙無言而潔凈一塊浮雕,已穿過烈火再次敞開這顆洗滌世界的心---巨石,更黑千萬頭燒傷的野獸,更靜止……我獃獃地仰頭看着。在山巒之頂,那連綿起伏漸行漸遠的曲線之上,駐紮着一如巨獸般的巨大城郭。虢石父微笑着,補充道:“先王昔年因西戎強盛,恐彼入寇,乃於驪山之上,置無數烽火台。但有賊寇,放起狼煙,直衝霄漢。附近諸侯,發兵相救。今數年太平,此烽火台不燃久矣。”我點了點頭。記憶之中,依稀有什麼若隱若現。記憶如星輝在暗夜中閃爍,飄渺不定。倏然間的閃耀,然後又悄悄消逝。什麼都不曾真正留存,只是隻字片語,點點滴滴。然而我依然驚駭於這夢的陰影一般巨大的山石。我默默無語,仰頭觀視。耳畔,秋風蕭蕭。山聲如濤般沉重。薄暮時分,驪宮之下,衛士們牽了數匹馬來報告:“大王,臣等向附近徵集馬匹。百姓聽聞是大王與夕后出遊,無不爭先恐後,進獻馬匹。臣等挑選了其中健壯的數匹,前來報告大王。”“甚好,擇其善者,套轅去吧。夕后,你看這些馬,哪匹使得?”我的眼神漫不經心的經過這些馬匹。確實是健馬。色彩鮮明,毛髮明亮,身體健壯,高大神駿。我點着頭,望着它們高大挺拔的身軀,一匹匹地掃過。忽而---在數匹馬中,有一匹安靜的低頭嚙草。它健壯,然而並不剽悍。它馴服而安靜地垂首,彷彿事不關己。它全身雪白,無一根雜毛,白得如霜,如月。在秋日暮色之中,它的雪白帶着某種朦朧而晶瑩的質感,彷彿聲韻流動,純凈之至,顯得如此觸目又如此俊美。就是這一眼,我已經認了出來。我曾經多少次目睹它於夕陽下絕塵而去令我淚流滿面。我曾經無數次在夢中夢見它涉過溪川,來到我的面前。這正是洛辰昔年在桃花泉初見我時,所乘的白馬。於是我驚訝了。“這匹馬,是從哪裏來的?”我指着白馬,問道。“稟告娘娘。這匹白馬,乃是一位馬販進獻。他聽說大王與夕後娘娘出巡,途中馬失,便道:國母之憂,即小民之憂也。於是將他自己所乘騎的馬獻了出來。”“他人呢?”“此人獻馬之後,隨即策馬遠奔而去。此時想必已然去得遠了。”“王后,怎麼?此馬有何不祥之處?”我搖了搖頭。我抬起頭,望着薄暮的天空。那爛漫的夕陽西下的光影之中,天空一片絢爛一片緋紅,在此時穿越層層華美的雲彩,我彷彿看到他的身影。那曾經多少次走入我夢中白馬素衣對我微笑的男子。那曾經多少次坐在桃花泉旁伴我靜聽流水輕逝的男子。那曾經東行鎬京而後蕭然西歸的男子。我深愛的人。多年以後他曇花一現地再度出現在我身旁,而後留下了他的白馬,不願與我再見一面。連最後一個夢境都已消失。流年似水,年華凋零。所有的夢想一如幻境最後都被時光流水沖走。他已走了,我知道。終於連他,洛辰,最後一個夢境的守護者,也留下了他的馬匹,蕭然而西。永不回頭。我仰起頭。在浩蕩的山風之中我望着那彷彿夢之陰影般阻隔一切的驪山。記憶中那些話語忽然如星辰一般在記憶的天空歷歷在目:故老相傳……多年以前,曾經有過那麼一天……有一個風塵洶湧的黃昏,好像夕陽崩塌。流雲間光影泛濫,熾熱火焰燃燒不止。就像無數呼喊,從白晝奔向黃昏。那一天所有的遠人跪倒於大地,彷彿聽見蒼穹之中有僧侶用遙遠的聲音朗讀詩文。從古及今,不覺千載。西風一年年從沙礫上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