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 42 章

42.第 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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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雲山的聲音氣息微弱,怨氣卻沸騰,哪還有一點往日的風度翩翩。

既靈想樂,又覺得不太厚道,於是努力抿緊嘴唇,好歹算是忍住了。不過等笑意過去,又有點對譚雲山刮目相看。

誘餌者,即以自身精氣引誘妖怪來捕食。但世間人豈止千萬,憑什麼妖不去捕食別人偏要來撲你,那就需要這個誘餌的精氣比旁人更清,更純,更甜美。說起來好似很高深,實則做起來並不複雜。人的精氣於體內運行,既有清氣,亦有濁氣,清氣乃人至純元氣,濁氣乃五穀雜糧在腹中消解所生之氣,普通人清濁相混,故而妖在吸取精氣時,也只能清濁一併捕食,但若此人不吃東西,只喝清水,那漸漸濁氣排空,腹內便只剩清氣了,若還能打坐冥思,集天地日月之精華,那這清氣便會愈發純凈,對於妖怪來講,也就愈發甘甜。

譚雲山要做的便是這個。

如今,他已三天兩夜未食,只喝清水,除中午回房稍事休息外,其餘時間皆在飛檐亭頂屏息打坐,集天地靈氣,攢日月精華。唯一可惜的是槐城仍不見日頭,只夜裏偶有幾片雲散開,露出月光。

但若和這一城的人相比,譚雲山現下可謂是最招妖怪喜歡的了,也多虧槐城地靈人傑,周邊沒什麼雜七雜八的小妖,否則還沒到等來真正大妖,譚雲山就已經被小妖們瓜分了,哪裏還容得他打坐到如今。

“長痛不如短痛……”

悠悠男聲打斷了既靈思緒。

她坐在迴廊欄杆上側着頭向上往,見譚雲山仍閉目打坐,只嘴唇微動,彷彿料定了既靈聽得清楚。

“與其提心弔膽的活着,倒不如迎頭而上來個痛快。”

明明該是堅毅慷慨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優哉游哉,跟鬧著玩兒似的。可偏偏這樣的譚雲山,在淺淺月色的籠罩中,竟讓人覺出一絲仙氣。

既靈甩甩頭,懷疑自己陪着打坐這麼久,也有點迷糊了。

“你不怕死嗎?”她問譚雲山。

這也是當初被一口拒絕後,她沒再執着說服譚雲山做誘餌的原因。命是人家自己的,鬥嘴的時候她可以怎麼痛快怎麼說,但落到真章,誰也沒有權利讓別人把命豁出去。

“怕。”譚雲山的回答意外乾脆。

既靈愣住,正迷糊,就聽譚雲山繼續道——

“但我更怕惦記。反正妖怪來了,不是他把我弄死,就是你把她弄死,總會有個結果。我不喜歡一直惦記着一件事,忘又忘不掉,舍又舍不下,煩。”

所以“不煩”,是要排在“活着”前面的?

既靈完全沒辦法理解譚家二少爺的追求。

但話說回來,她可以為了降妖伏魔捨命,譚雲山自然也可以為了消愁捨命,人各有志,也輪不到旁人來指指點點。

“明天就有結果了,”既靈給誘餌打氣,“這樣修行三天三夜,體內濁氣會徹底排出,清氣溢滿,到第四日,便是精氣最清最盛之時。”

“你的意思是明日天一亮,妖怪便隨時可能出現?”譚雲山沒被安慰,倒開始汗毛直立了。

既靈連忙安撫:“不用緊張,最快也要到明天傍晚,妖都是晝伏夜出,晚上才是它作惡的時候。”

譚雲山鬆口氣,還好,還有一整夜和一白天可供喘息。

啪嗒。

啪嗒。

潮濕夜風裏忽然傳來踩水而行的聲音。

譚雲山剛放下的心驟然提到嗓子眼。

既靈則早在聽見第一聲的時候站起身來,踩着迴廊欄杆往外望。

聲音是從鬱鬱蔥蔥的樹叢後面傳過來的,由遠及近,逐漸清晰,間或還有絲絲拉拉的剮蹭聲,聽得人不寒而慄。奈何樹影幢幢,觸目所及皆一片漆黑幽暗。

譚雲山有點慌地看向既靈,無聲控訴——你不是說明夜才會來嗎?!

自古慷慨就義易,從容赴死難,雖然之前告訴既靈自己願意豁出去的原因時,話說得漂亮,也的確是心中所想,但等真到了這一刻,還是會本能地恐懼。

既靈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衝著譚雲山擠眉弄眼,希望對方能懂——我哪知道它不按路數來!

“眉目傳情”間,聲音已然近了。

更近了。

近到那腳踩淤泥濺起的水聲彷彿就在耳畔。

既靈和譚雲山不約而同重新看向樹影深處,只聞其聲不見其形,讓他倆一齊渾身緊繃,頭皮發麻。

嘩啦——

樹影被猛然撥開,月色下一人形黑影顯出輪廓,與此同時高聲抱怨:“哪個不長眼的說園子裏水退了,別讓我逮着,逮着就扒你一層皮!”

來者,譚家大少譚世宗也。

既靈終於鬆弛下來,雖然她不喜譚世宗,但相比至今仍不清楚何方神聖的凶妖,這位大少爺也沒那麼惹人厭了。

譚雲山比既靈反應更快,在聽出是譚世宗聲音后,便低笑出聲,語氣切換之自然彷彿之前差點被腳步聲嚇得坐不穩的那位不是他:“大哥,你這是罵誰呢。”

“還不是那些奴才。”譚世宗余怒未消,一邊往迴廊飛檐亭這邊走,一邊恨恨念叨,“我要划船過來,非說什麼園子裏水退得差不多了,撐不住船,勸我走路,這倒好,走了我一腳泥!”

園子裏的水的確退了一些,雖然池塘仍一片汪澤,但花園這半邊已經隱約露出些地面,撐船是肯定撐不住的,但若是步行,那也必然要踩泥蹚水。下人沒騙譚世宗,不過應該也沒把話提醒全,至於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就值得琢磨了。

飛檐亭在迴廊盡頭,探於池塘之上,但迴廊倒是同花園連通,故而譚世宗先行翻欄杆入了迴廊,才氣哼哼向譚雲山這邊走來,每走一步,就啪一聲,及至抵達既靈身邊,已在迴廊里印下一串泥腳印。

同一時間,譚雲山已順着亭柱滑下來,擺好迎接姿態,待譚世宗來到跟前,立刻有禮道:“大哥深夜至此,是有事要提點雲山嗎?”

譚雲山這話可給足了譚世宗面子,若不是他語氣親切,而非諂媚,既靈簡直要懷疑他欠譚世宗錢了。

譚世宗顯然已經習慣了譚雲山這般恭敬,受用之於,很自然擺擺手:“捉妖之事我又不懂,就是好奇,過來看看你瞎折騰什麼呢。”

譚雲山笑笑,沒急着答話。

果然,譚世宗緊接着就一臉興味地圍着譚雲山繞了一圈:“我聽下人說你三天沒吃東西光喝水了?真的假的,也沒見怎麼瘦嘛。”

譚雲山半開玩笑道:“底子好。”

譚世宗竟真的上手捏了捏他的胳膊。

兄弟二人都是頎長挺拔的身量,相比之下,譚世宗更壯些,這一捏也不知道下了多大力氣,生生讓譚雲山皺了一下眉,但很快,又恢復平和。

譚世宗沒注意,既靈可看得清清楚楚,簡直想一腳踹譚世宗臉上。

就算譚雲山身體底子好,餓兩天看不出太大變化,但自己弟弟為了給全家消除妖孽在這兒忍飢挨餓呢,親哥就過來說這話?

譚世宗說了句“還真行”,顯然很滿意弟弟的“底子”,就像一個長輩在檢驗晚輩似的。末了又和譚雲山講了一些有的沒的廢話,才終於心滿意足,拍拍弟弟肩膀:“看你挺好我就放心了,至於妖這個東西,你信,它就有,不信嘛……總之,差不多就行,別太拚命。”

譚雲山低眉順目,儼然尊敬大哥的好弟弟:“知道了。”

譚世宗四下看看,再無什麼新奇東西,最後和既靈說了句完全不走心的“法師也辛苦了”,便轉過身,打道回府。

既靈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這位到底來幹嘛。你要說他有多大惡意吧,也未必,雖然他明顯並不信“妖星入宅”這一套,但也並沒有冷嘲熱諷或者話里話外趕她走的意思,或者說,人家譚大少從始至終都沒怎麼正眼看她,反而是和譚雲山饒有興緻聊了半晌……

“別琢磨了,”譚雲山重新爬上亭頂,無奈地笑,“他就是過來看看熱鬧。”

既靈恍然大悟。

難怪譚世宗一到這邊就東瞅瞅西看看,還問譚雲山一些有的沒的,現下想來,可不就是哪有熱鬧往哪湊,湊近了還要打聽一番的架勢嘛。至於他那些讓人不舒服的言行做派,倒也不像故意為之,更像是平日裏便和譚雲山這般說話,帶着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輕視和隨意,加上譚雲山還挺配合,久而久之,就成了習慣。

“你哥真閑。”既靈只總結出來四個字,卻帶着無盡的嫌棄。

譚雲山自然聽得出,淡淡幫譚世宗辯白:“他沒壞心。”

既靈毫不留情向亭上翻個白眼:“也沒安好心,不,人家根本就沒把你當回……”意識到自己說漏了,既靈趕忙閉嘴。

譚雲山片刻呆愣,但很快反應過來,好笑道:“怎麼不說了?”

既靈咬了下嘴唇,簡直想把自己拍死。

譚雲山難得窮追不捨,只是清朗的聲音在夜裏聽起來不像審問,倒像誘供:“從實招來吧,都在槐城客棧里打聽到什麼了。”

“你怎麼知道!”既靈驚訝抬頭,她確實和譚雲山說過自己投宿在槐城客棧,可問店小二打聽譚家這事,譚雲山不可能知道,除非他未卜先知。

譚雲山嘆口氣,道:“因為你自打從客棧收拾完包袱回來,不管看我的眼神是嫌棄還是厭煩還是平和,底下都藏着一絲慈悲。”

既靈下意識摸上自己眼皮,不至於吧……

譚雲山一見她的表情,就知道不用再問了,按照槐城客棧的信息集散速度,八成整個譚家祖上幾輩都已經被既靈了解了個底兒掉。

“譚夫人不是我親娘,爹應該是我親爹,但他覺得不是,我也沒轍。”明明挺心酸的事情,從譚雲山嘴裏說出來,雲淡風輕的就像在說“我有點餓了”。

既靈原本被追問得有些狼狽,不知如何脫身,哪成想譚雲山主動說了,還一說就直奔核心,且無沒半點遮掩或者羞於啟齒的意思,那叫一個坦然。

“你不會……難受嗎?”既靈想半天,也沒想出更委婉的詞,只能實話實問。

“難受什麼?”譚雲山在亭頂仰躺下來,手枕在頭后,“難受我爹懷疑我不是親生,還是我哥不把我當回事?”

原來他不糊塗。

原來他比誰都清楚。

“如果你要聽真話,”譚雲山望着被雲遮住一半的月亮,悠悠道,“真的還好。”

既靈茫然眨眼:“還……好?”

“對啊。孝順父母,尊敬兄長,寒窗苦讀,聽話乖巧,我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不歸我管了,只能順其自然。結果是好的,皆大歡喜,結果不好,我也問心無愧。”

譚雲山並非故作堅強,他聲音里的坦然和平告訴既靈,他是真這麼想的。

既靈傻眼,對此她無話可說,只剩佩服。

【人家譚二少都想得開,一天天該吃吃該喝喝該樂樂……】

驀地,耳邊響起店小二曾經說過的話。

既靈想回去再塞給他一錠銀子,以表達自己竟然懷疑他的慚愧。

“怎麼又不說話了?”遲遲沒等來回應,讓自說自話的譚雲山有點孤單。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既靈如實相告,“想得開是件好事,若所有人都像你這樣,世間會少掉一大半糾葛……”

譚雲山一聽就知道有轉折:“但是?”

“但是不對。”

果然。

“哪裏不對?”譚雲山耐心求教。

既靈想了想,為難搖頭:“我也說不清楚。按理說想得開沒錯,但你這樣會不會想得太開了,畢竟是大事,怎麼能這樣隨意對待?”

譚雲山看着天上的一半月亮,不再言語。

既靈以為他在琢磨自己的話,哪知道等半天,等來一句——

“我真的餓了。”

可憐兮兮,幽幽怨怨。

既靈沒好氣地笑,之前的嚴肅一掃而空:“都和你說了,再堅持一天就好,明日妖怪必來。”

譚雲山現在看着月亮都像餅,哪怕是只剩了邊沿的:“餓成這樣,就算他來了,我也沒力氣跑了,多危險。”

“放心,有我保護你呢。”

“……”

話是好話,可聽在心裏怎麼就有點不是滋味?他好歹也是七尺男兒……

嗚……

嗚哇……

譚雲山心裏一緊,騰地坐起來,七尺男兒什麼的先放一邊,這是什麼聲音?!

嗚哇——

嬰兒……在哭?

猛然意識到了什麼的譚雲山頭皮炸裂,下意識就要翻身往亭下蹦,可手剛撐住,腰間驟然傳來巨大阻力,一低頭,就見一截灰綠色的不知什麼東西竟已經將他的腰死死纏住!

譚雲山立刻用手去抓,奈何那拳頭粗肉滾滾的東西通體滑膩冰涼,覆滿細鱗,根本不為抓撓所動。譚雲山情急之下摳劈了一片指甲,指甲掀開生生露出血肉,一下子鑽心的疼。可就在這個瞬間,他忽地騰空而起!

等他反應過來是被妖物卷至空中時,人又被重重甩下!

臨落水之前,譚雲山胸膛中只劇烈翻滾着一個念頭——不是說好明天才來的嗎!!!

譚府的池塘旱時已是一人多深,如今更是不見底,譚雲山只覺得眼前一黑,人已落入池塘,頃刻間周身沉重,冰涼的泥水湧向眼耳口鼻!

似乎哪裏又傳來“撲通”一聲。

譚雲山無暇顧及,只努力閉息,儘可能不讓自己被嗆到,延長水下時間,與此同時摸向腰間,無奈,那滑不溜丟的禁錮仍在。

譚雲山絕望。

這或許是個蛇妖,又或許是旁的什麼,但他已經無緣得見。別說他不清楚既靈的本事,就算既靈有能耐在地上捉妖,到水裏也該另當別論了,何況他又不是沒見過既靈落水,那位法師的水性頂多就是讓自己不至於淹死,救人尚且勉強,遑論在水中打鬥捉妖。

咕咚。

身體驟然沉浮,讓譚雲山不小心被灌進一口水。泥水腥臭,讓人想吐,可譚雲山只能生生咽下,繼續艱難屏息,與此同時睜開眼睛,努力忍着刺痛去看四周,然而很快,他又放棄地重新閉上。

池塘……現在該叫泥塘了,因為妖怪的攪和,池底泥沙上涌,加之夜色朦朧,就算在水下把眼睛瞪裂了,依然只是漆黑一片。

身體在水中的沉浮越來越猛烈,晃得譚雲山想吐,顯然妖怪在劇烈運動,也不知和既靈纏鬥如何。但他現在能夠斷定卷着他腰的這一截,肯定是妖怪尾巴,因為自己隨着他的運動甩來甩去,沒露出過水麵,倒是用身體拍打過數次塘底淤泥。

也只能想這些有的沒的了。

不,或許連這些有的沒的都想不了多久了。

譚雲山明顯感覺到胸口發悶,思緒越來越飄,像散開的霧……

嘩啦——

驟然而來的風和空氣讓譚雲山的元神咻地重新聚到一起,甚至還沒張開眼睛,他便本能地大口呼吸,第一次感覺到,活着真好。

終於把氣順過來了,譚雲山才張開刺痛的眼,發現自己仍泡在水中,正被既靈手臂勾着脖子,前者奮力往迴廊那邊游,他也便跟着往迴廊邊漂。

但如今自己已經醒了,自然不用姑娘怎麼辛苦了,譚雲山立刻道:“我自己來就行。”

既靈一言不發地鬆了手,逕自游向迴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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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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