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近幾日,春悅園內不安生,丫鬟婆子偶有起夜,皆能聽到一陣凄涼喃語,哆哆嗦嗦顫顫巍巍的弄得人心惶惶。
這事甚至還鬧到了大太太那裏,大太太特喚了朱婆子過去問話。半日後朱婆子回來,身後隨了一名身穿白布長袍,黑布寬邊道服的長須道士。
正屋左室內,梓枬給蘇霽華端了早食來,面色慘白,眼底泛青,一看就是沒歇息好。
“大奶奶,奴婢聽說這幾日春悅園鬧鬼,那鬼還會唱曲……”
蘇霽華執着玉箸的手一頓,目光怪異的看向梓枬,良久后才用綉帕沾了沾唇,聲音微啞道:“那鬼,唱的不好聽?”
哪裏是不好聽,簡直是要索命啊!
梓枬剛想說,卻在蘇霽華冷凝的視線下將到嘴的話給咽了回去。
“大奶奶,奴婢聽說珠姐兒回府了。”
“不是說前幾日就要回的嗎?怎麼現在才到?”
“雪天路滑,路上被耽擱了。”梓枬話罷,聽到厚氈處傳來朱婆子的低喚聲,“大奶奶,大太太差人請了道長來給您的院子瞧瞧風水。”
蘇霽華抬眸,扔下手中玉箸,頓時沒了用膳的心思。
“大奶奶,奴婢去瞧瞧?”梓枬道。
“就帶着在院子裏頭轉轉,兩側耳房處莫去。”
“哎。”梓枬應了,撩開厚氈出門。
蘇霽華起身走至朱窗處,看到那道長裝模作樣的甩着手中拂塵對着院中那兩株棕櫚指指點點。
西廂房處有人進出,白娘捧着手裏的物事低頭穿過甬道入房廊,站在厚氈處朝着正房內喚道:“大奶奶?”
“進來吧。”蘇霽華坐回到紅漆圓桌旁。
白娘抬腳入內,畢恭畢敬的與蘇霽華行了一禮,然後將手裏的東西置於紅漆圓桌之上。
“這是何物?”蘇霽華抬手拿起一瓷瓶,捏在掌心把玩。
“此乃井華水。取清晨第一次汲取的井泉水,加硃砂服之,可清心鎮驚,安神解毒。”白娘聲音輕細,眉目柔順。“奴見這幾日院子裏面似不安穩,便想着大奶奶應當也是沒歇息好的,故拿了此物來。”
“費心了。”蘇霽華放下手裏的井華水,指尖輕滑過面前圓桌。
內院裏那道士還沒走,二門處顯出一個身形,朱婆子驚喜的聲音穿過厚實的氈子,進到蘇霽華耳中。
“珠姐兒?這大冷的天,您怎麼來了?”
蘇霽華看了一眼白娘,坐在圓凳上未動。
白娘起身,聲音輕細道:“大奶奶有客,奴先退下了。”
“不急,一道見見吧。”蘇霽華輕笑道。
話罷,她抬手敲了敲手裏的井華水,面色微冷。當她蘇霽華是個傻子不成,硃砂有毒,即便少服,以她現下這副病弱身子,哪裏受得住。這白娘是要她的命啊!
那頭,朱婆子巴巴的引了珠姐兒進正房,又親自去一側茶室端了茶水來。
珠姐兒褪下身上沾着細雪的大氅,露出纖細身形,青衫羅裙,素髻粉面,乾淨溫婉。這才是真正朱門大戶家養出來的姐兒。怪不得那大太太瞧不上她一個商賈女,論貌,蘇霽華不差,但是論品,蘇霽華與李珠差了不止一星半點。
不過正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裹在身子皮裏頭的心肝脾肺腎到底是黑的,還是白的,誰能知道呢?
“大冷的天,珠姐兒不必特意過來瞧我了。”蘇霽華冷眼瞧着朱婆子忙活。
李珠臉上擒着笑,將手中的檀香木盒置於紅漆圓桌上。“今次去廟裏,我給老祖宗和母親求了福,也給嫂子求了一個。”
“珠姐兒真是有心了。”上輩子,蘇霽華也收到了李珠送的平安福,那時的自己心中感激異常,現下卻只覺噁心厭惡,甚至連碰都不想碰這東西。
“好生收起來。”蘇霽華隨手揮過一小丫鬟。
“是,大奶奶。”
小丫鬟上前,將那平安符和井華水一道收了。
李珠坐於蘇霽華身側,端起面前香茗輕抿一口,視線不自覺的往白娘那處轉了一圈。
“這是二爺怕我春悅園清冷,特意替我尋的一個戲子取樂用的。”擺弄着面前的茶碗,蘇霽華垂眸。
白娘起身與李珠請安。李珠微微頷首,眉心輕蹙。
“大奶奶有客,奴先行告退。”白娘軟聲道。
“去吧。”這次,蘇霽華沒有攔。
白娘退了下去,室內只留李珠和蘇霽華二人。
李珠飲了半盞茶后,緩慢開口道:“對了,嫂子還不知道吧。前幾日我回府路上偶遇一遠方表哥,今日正好隨了我一道回府來拜見老祖宗,看樣子應當是要小住一段時日。我那表哥小時貪玩,摔破了臉,時常以面具示人,嫂子若是瞧見了,可千萬不要驚慌。”
“我偏居春悅園,應當是碰不上的。”蘇霽華未將那什麼遠方表哥放在心上,只細細瞧着李珠神態,卻未見她有何不妥。
李珠不急不緩的又與蘇霽華說了些外頭的趣事,這才起身離開。
蘇霽華站立在朱窗前,見李珠路過西廂房腳步微頓,然後才若無其事的離開。
這李珠與白娘,怕是舊相識。
內院中庭,梓枬送走了道士,疾步進到正房。“大奶奶,那道士說這春悅園裏頭不幹凈,要做大法事才好。”
“去讓朱婆子回大太太,大爺喜靜,我不想這些俗事擾了大爺。”
“是。”梓枬應聲,掀開厚氈出了屋子,片刻后回返進來,“大奶奶,二爺差人來問話,什麼時候去鋪子。”
“現在。”蘇霽華攏袖起身,抬步就往外頭去,梓枬趕緊去卧房裏頭取了大氅和帷帽。
*
磚砌街道之上,絮雪飄飛,人聲鼎沸,一輛青綢馬車轆轆而行,暗香輕浮,銀鈴脆響。
應天府乃大明都城,商業繁華而茂盛。周邊沿街商鋪很多,有些為了擠占街道,甚至將櫃枱設在了外檐柱處,看着有些糟亂。街道口有四處遊走兜售隨身貨物的小攤販,略寬敞的地方還有些臨時搭建起來的傘棚和攤棚。不遠處有一家正熱鬧的勾欄院。
久未出府,當蘇霽華聽到人馬車聲時,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她貼在馬車窗子處,面頰觸微冷窗綃,透過模糊的窗綃看到外頭正在賣冰糖葫蘆的小販。
曾幾何時,有個少年在寒冷冬夜給她拿回了一大把冰糖葫蘆。
蘇霽華記得清楚,那日是冬至,她剛及笄,李錦鴻帶她出門遊街,路遇一老媼,天寒地凍的還在賣冰糖葫蘆。李錦鴻笑着買了那最後剩下的十串冰糖葫蘆分與孩童。那時的蘇霽華看着李錦鴻浸在燈色下的溫潤面容,就想着一定要嫁給這個男人。
可誰知,就是這樣一人對外人溫柔至極的人,對她卻最是殘忍。
“大奶奶?”梓枬神色驚懼的看着蘇霽華臉上落下的兩行清淚,滿臉心疼。“這好不容易出來,您可要多寬心,若是壞了身子那可如何是好。”
蘇霽華抬手,神色怔怔的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珠子,似有些恍惚。
哭什麼呢,那麼一個窩囊廢值得什麼。
“大奶奶,到了。”青綢馬車拐進一小巷,從側門入院內。
梓枬抬手撩開馬車帘子,蘇霽華踩着馬凳下車。
院子不大,以磚石鋪地,角落處兩棵歪脖子樹,看着病蔫蔫的沒有生氣。地面上倒還乾淨,顯然是剛剛被收拾過的,磚石上還留着雪漬被清掃時留下的痕迹。
“大奶奶。”掌柜的正站在院內候着,顯然是提前得了消息。
“嫂嫂,嫂嫂。”李溫睿急匆匆的從前頭店鋪跑過來,身後跟着一隨身小廝。
蘇霽華蹙眉,偏身躲到梓枬身後。
“嫂嫂,屋內備了熱茶。”李溫睿被梓枬擋着,探頭探腦的朝蘇霽華看過去。
“那批布料怎麼樣了?”蘇霽華不欲與李溫睿多言,只轉頭看向那掌柜的。
掌柜的點頭哈腰道:“託大奶奶的福,那批布料雖毀了,但咱們店裏頭的生意比之前可翻了好幾倍呀。”
掌柜的名喚宿德源,乃李家的家生子,有李家撐腰,平日裏也算是有臉面的人,大家做生意都敬其三分。
“聽聞大奶奶是新安人,正所謂富室之稱雄者,江南則推新安,江北則推山右。這新安可真是福地,專出像大奶奶這般的奇才啊。”
“掌柜謬讚,不過一深閨無知婦罷了。”
“大奶奶謙讓。小人說句實話,大奶奶莫惱,大奶奶若是生為男子,那必是雄霸一方的大人物啊。”
蘇霽華自嘲勾唇。可惜她是女子,只能幽怨於深宅,連自個兒的命都做不得主。
李溫睿不耐煩的抬步擠開那掌柜的,一臉諂媚的看向蘇霽華,“嫂嫂,外頭冷,我與嫂嫂在屋內備了熱茶。”
“嗯,多謝二爺了。”蘇霽華不冷不淡道。
“為了嫂嫂,便是那刀山火海都下得,一碗熱茶又算的了什麼呀。”難得與蘇霽華說上幾句話,李溫睿可勁的表現。
蘇霽華轉身,徑直往正屋裏去。
李溫睿顛顛的跟在身後,殷勤的緊。
正屋內燒着暖爐,蘇霽華抬眸看了一眼喜顛顛跟在自己身後的李溫睿,抬手指向不遠處的槅扇道:“將那槅扇取了吧,我看着不舒坦。”
“聽見沒,還不快去取了。”李溫睿趕緊指揮身後的小廝。
小廝急匆匆去了,將那槅扇一取,外頭的冷風便呼呼往裏面灌。
李溫睿哆嗦着身子往蘇霽華身邊邁了幾步。“嫂嫂,外頭天寒,你將這槅扇取了,莫要凍壞了身子。”
“無礙,方才馬車坐多了,透透氣罷了。”其實蘇霽華是受上輩子影響,只要與這李溫睿呆在一個屋子裏頭就感覺渾身僵冷的厲害,只好鎮定神色讓人將槅扇取了露出院子,這外頭的冷風一灌進來她才堪堪能平穩下心緒。
“二爺坐吧。”蘇霽華抬手一指不遠處的墩子,狀似不經意道:“白娘生了一副好嗓子,小曲唱的尤其好聽,真是多謝二爺割愛了。”
李溫睿的目光順着蘇霽華的青蔥指尖往前滑,他看着那瑩白肌膚,凝脂如玉似乎帶着暖香,瞬時便重了呼吸,雙眸渾暗。
外頭吹進一陣寒風,夾帶絮雪,李溫睿渾身一哆嗦,趕緊回了神。
蘇霽華站在避風處,看着那縮着身子迎風而立的李溫睿,暗緊了緊手中巾帕。
“那白娘,本來就是給嫂嫂尋得。”凍得厲害,李溫睿說話都開始打顫。
蘇霽華垂眸,聲音輕細道:“二爺是從何處尋來的?”
“梨園呀,先前我與大哥常去……”說到這裏,李溫睿陡然便住了嘴。
蘇霽華神色一凜,抬眸看向李溫睿,突哀笑道:“原來相公也喜聽曲,只可惜我不會唱,不然也可日日唱與他聽,省的他聽我念經聽得煩了。”
提到李錦鴻時,蘇霽華聲音飄忽,帶着濃厚的哀切,就似悲死時林寒澗肅間的鷓鴣猿啼,凄清異常。
李溫睿面色一變,趕緊趁機安慰蘇霽華,“嫂嫂,大哥都去了,此事已罷,日後我待大哥照料嫂嫂,嫂嫂有事,只管尋我。”
一邊說著話,李溫睿一邊試探性的伸手去觸蘇霽華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