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遙遠(3)
9-回到香港的第二天,接到+的死訊。+患的是肺癌。她並沒有告訴身邊的親人和朋友。做手術切除體內癌細胞的那天,她是一個人進去醫院的。主診醫生蘇景志是她的老同學。進去手術室之前,蘇景志很認真的問+,要不要通知什麼人。“如果我沒有醒過來的話——”她疲倦地微笑。+在手術后醒來,拒絕了隨後的化療。“我不希望彈琴的時候,我的頭髮會一大把一大把的掉在琴鍵上。”她虛弱地說。然後,她又說:“而且,你和我都知道這是沒有用的。”出院的那天,蘇景志堅持開車送+回去。下車的時候,她問:“還有多少時間?”他黯然地告訴了她一個非常短暫的時間。她凄涼地笑了:“還可以吸雪茄嗎?”蘇景志笑了笑,說:“如果我是你,我不會放棄這種好東西。”回家之後,她一如往常地生活。一天夜裏,疼痛折磨着她。她爬起床,走出客廳,擰亮了鋼琴旁邊一盞昏黃的燈,坐在那裏,點起一支雪茄。她顫抖着吐出一個煙圈,這支煙像嗎啡一樣,暫時麻醉了她的痛楚。五十年的時光一晃而過,她手裏夾着煙,用琴鍵撫愛回憶。同樣一支小夜曲,二十年前有人為她彈過,她曾經撕心裂肺地愛過那個男人,此刻都成為往事。時間偉大而漫不經心地重新安排人與地,她曾經以為,當她年老,有一天,她和他會在這個城市重逢,他溫柔地問起她的近況,就在那一瞬間,所有的微笑和痛苦都盈盈在眼前,卻又流轉如飛。惟有愛情,始終如此的興奮與渴望,又終於如此的挫敗與荒涼。她那雙枯瘦的手在琴鍵上散落如雨,最後,她倒在那台她心愛的鋼琴前面,沒掉過一根頭髮。她手裏的煙還沒燒完,像那支低迥了二十年的小夜曲,縈繞在她身畔。10-陪着+的靈柩到墓地去。送葬的行列中,一個穿黑色大衣的年輕女人不時朝她微笑。離開墓地的時候,這個女人走到-身邊,自我介紹說,她名叫林孟如,是+以前的學生,算起來是-的師姐了。林孟如現在是一家跨國唱片公司的高級職員。-知道這家唱片公司,他們做的音樂很有水準。林孟如稱讚-在教堂里彈的那支《離別曲》實在彈得太好了,然後,她問-會不會有興趣作曲。-現在跟媽媽住在一幢租來的小公寓裏。爸爸留下來的那間大屋已經賣掉了,用來還債。她正需要一份工作。她用家裏那台她八歲之前用的山葉鋼琴寫了兩首歌。那天,她帶着曲譜去找林孟如。林孟如剛好搬到新的辦公大樓去。搬運工人在外麵糰團轉,林孟如從一堆亂糟糟的東西里找出一部電子琴,橫放在兩排疊得高高的唱片上,跟着曲譜試着彈她寫的歌。她緊張地望着林孟如,雖然她以前在學校學過作曲,但作的都是古典曲,滸曲還是頭一遭。寫得好的話,她說不定可以拿到一點錢,以後的生活也有個着落。一邊彈的時候,林孟如望着-,滿意地笑了。-鬆了一口氣,她從林孟如的笑容里看到了一種肯定。林孟如挪開了琴,跟-坐在辦公桌上喝咖啡,然後,她問-會不會有興趣自己來唱那兩首歌。“相信我,你會成名的。”她跟-說,她的語氣是那麼肯定和充滿信心。11-是一定要成名的,林孟如在心裏跟自己的。她以前在一家規模比現在小的唱片公司工作,但她還是做出了很不錯的成績。一年前,她被高薪挖過來。一向高傲的她,以為可以更上層樓。可是,一年下來,她連一張像樣的成績單都交不出來。跟她同級的另外兩個人,手上都有一、兩張皇牌,幫公司賺了大錢。老闆雖然沒說什麼,但她的前途是押在這裏的。-的出現,是她的希望。她很相信自己的眼光,以-的條件,要竄紅是毫無困難的。-的命運同時也是她自己的命運。她要不惜一切把她捧成一顆閃耀的明星。唯一令她擔心的,是這個女孩子對於當歌手這件事看來並不很熱衷。她了解這些學古典音樂的人。她們心裏有太多複雜的情結。於是,她換了一種方式跟-說:“我們一起來做一些好音樂吧!”12-並不像一些學古典音樂的人那樣抗拒流行,流行音樂有個好處,就是普及。音樂是個旅程,每個人也許都曾經被一支流行曲深深地感動過。這支歌陪着他們成長,也陪着他們老去,然後,在人生某個不經意的時刻,同一支歌會喚回了所有的往事。在倫敦的時候,她和望月經常躲在宿舍房間裏偷偷聽“辣妹”,兩個人還學着辣妹的唱腔,把睡裙撩到大腿上,跳着性感的熱舞。她只是沒想過會站在舞台上唱歌。這個女孩子從來不需要選擇自己的命運。三歲那年,媽媽發現了她的音樂天分,把她送到+那裏學琴。八歲那年,她拿了獎學金去英國。在她年輕的生命里,最沉痛的打擊是父母離婚,那也不是她可以控制的。然後有天,命運把她送回來她出生的地方,童年那些無憂的日子已經遠遠一去不可回了。此刻,命運又向她招手,而且是在她老師的墓地里。她從未了解命運的奧秘,然而,當機緣之鳥翩然降落在她的肩頭上,她不禁再三回首。或許,她可以做一些好音樂,這些音樂將來會成為別人的回憶,喚回生命中美好的時光。而且,她還能賺一點錢,救救她那個太任性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