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與根(1)

源與根(1)

她們在冰冷迷濛的煙雨中向鎮裏走去。艾達身穿塗蠟的府綢長外套,魯比則套着一件巨大的毛線衫,是她自己用未染色的羊毛織的,羊毛脂還留在上面。她的觀點是這些油脂能防水,不啻於馬金托什雨衣。這件毛線衫唯一的失敗之處就是,一遇到潮濕的環境,它就散發出一隻長毛未剪的母羊的馥郁之氣。艾達堅持要帶傘,但在路上走了一個小時后,天上即雲開日出。因此當樹葉上的水珠停止嘀嗒,她們就把各自的雨傘捲起來,魯比將之扛在肩上,活像一位林中獵人扛着他的來福槍。天色越來越清朗,留鳥和候鳥各自繁忙。候鳥們要提前遷到南方,天上飛過排成各種隊形的野鴨、黑色和白色的大雁、鳴叫的天鵝、夜鷹、藍鴝、藍松鴨、鵪鶉、雲雀、翠鳥、庫柏鷹和紅尾鷹。不單是它們,魯比對進城這一路上看到的任何一種鳥,總要品評幾句,從它們最細微的習性上找到談論的話頭,或以茲驗證它們的品性。魯比認為,鳥的啁啾與人的話語一樣,包含着意義。她說尤其喜歡春天,群鳥歡歌笑語地從南方飛回,彙報它們都去了哪裏,做了什麼,而她卻一直守在原地。走過一片黃色茬地時,魯比和艾達看見地頭有五隻渡鴉聚在一起。魯比說,聽人講禿鼻烏鴉能活好幾百年,雖然怎麼驗證這一說法,就沒人知道了。一隻雌性紅衣鳳頭鳥銜着一小根樺樹枝從天上飛過,這使魯比迷惑不已。她估摸這隻鳥一定是腦子糊塗了,現在可不是築巢的時候,它帶着這麼個東西幹嘛?當她們經過河邊一小片山毛櫸樹時,魯比說這河之所以叫鴿子河,是因為有時候大批過路的鴿子聚集在這裏吃山毛櫸堅果。她還說起小時候,斯特布羅德經常一連失蹤好多天,任她自謀生路,當時她可沒少吃鴿子。它們是一個孩子最容易打到的獵物,都不需要用槍,拿根棍子就能把它們從樹上敲下來,然後趁它們醒過來之前,把脖子一擰。三隻烏鴉驅趕一隻老鷹飛過天空。魯比看到后,表達了對烏鴉這種常受詛咒的鳥兒的深深敬意,說它們對生活的態度有很多值得人們效法之處。她很不以為然地指出,許多鳥兒寧願餓死,也不肯去吃平素不合脾胃的東西,而烏鴉則是有什麼就願意吃什麼。她讚美它們的聰慧、沒有傲氣、喜歡惡作劇,以及在戰鬥中的狡詐。她認為這些正是烏鴉獨有的才能,它們成功地剋制住了自己黑暗的羽毛顯示出的陰鬱暴躁的天性。我們都應該向烏鴉學習,魯比道。這話是說給艾達聽的。艾達顯然是心情不佳,天早就放晴了,可她的臉卻還陰着。從早上到現在,艾達一直悶悶不樂的,那模樣,還不如直接在袖子上戴一塊黑紗,向全世界宣佈自己不高興呢。部分是因為上周艱苦的勞動。她們在撂荒的地里割草料,但最終割下來的草里混着太多的豚草和大戟,幾乎沒什麼用。那天,她們為磨刀就忙了幾個小時。她們找到了鐮刀,橫放在工具棚的椽子上。第一步得弄到銼和一塊大磨石,來磨利卷刃上銹的刀口。艾達怎麼也說不上門羅是否會有銼和磨石這類的工具,她心裏一點譜都沒有,因為鐮刀也不是門羅的,而是農場以前的主人布萊克家扔下的。艾達和魯比一起把工具棚翻了個底朝天,最後發現了一隻鼠尾銼,細的一頭扎進一截灰禿禿的玉米棒子裏算做柄。但那一堆破爛里從始至終也沒發現任何石頭的蹤影。——我爹也從來沒有磨石,魯比說,他只是在一片頁岩上吐口唾沫,然後把刀在上面來回蹭兩下。利不利就那麼回事了。刀子是否快到可以刮下人胳膊上的汗毛,他面子上根本不在乎。只要能用它切下一塊板煙,他就心滿意足。最終她們放棄尋找,不得已只好採用斯特布羅德的辦法,在小溪邊找了塊平溜的頁岩湊合著用。磨了許久,仍然是只光不利。艾達和魯比不管那麼多了,到地里揮舞鐮刀幹了一下午,然後用耙子把割下的草歸攏成溜。幹完時,最後一絲天光即將消逝,太陽老早就下山了。進城的前一天,她們把已經晒乾的草裝到爬犁上,一趟趟地運回去,卸到乾草棚里。腳下的草茬又尖又硬,隔着鞋底扎人。她們站在草堆兩頭,輪流把草叉進爬犁,偶爾節奏沒掌握好,叉子當地一聲碰到一起,站在爬犁前面打盹的拉爾夫就會猛然一激靈,直晃腦袋。她們幹得身上燥熱,儘管氣溫並不是特別高。這活很臟,灰塵大,她們的頭髮和衣服的褶子裏都掛滿了碎草,汗津津的小臂和臉上也沾得到處都是。完工後,艾達覺得幾近崩潰。她的雙臂被草梗刺戳得通紅一片,像得了麻疹,虎口處還起了老大的一個血泡。她沒等天黑就洗漱完畢,癱倒在床上,晚飯只蘸着黃油和白糖吃了一塊涼餅。儘管疲憊已極,艾達卻發現自己一次次地剛要入睡便又醒轉過來,迷迷糊糊,徘徊在睡與醒之間,極度沮喪煩躁,睡眠和清醒兩種狀態中最糟糕的方面都集中到了一起。她感覺自己一夜都在叉草。當她清醒到可以睜開眼睛,只見樹枝的黑影在地板上的一片月光里搖動,形狀陰鬱得莫名其妙,讓人心神不寧。之後,不知何時烏雲遮沒了月亮,下起大雨,艾達終於睡著了。艾達在黎明時醒來,外面還下着雨。她渾身肌肉疼痛得幾乎不能行動,雙手似乎還緊握着乾草叉,得一次次用力地張開;整個頭顱被悸痛繃緊,右眼上方的內側又獨有一種銳痛。但她決心還是要按計劃進城溜達。因為這次她們出去,主要是為了散心,雖說也確實需要買一些小東西。魯比想為她們的獵槍補充一些新彈藥——獵鳥的小號鉛彈、獵鹿彈、大號鉛彈——天氣漸冷,她開始盤算殺野火雞和鹿了。艾達自己則想去文具店轉轉,到里側的書架上看看有沒有新到的書,還想買一個皮面日記本和幾支素描鉛筆,這樣就可以繼續紀錄自己對植物的觀察與心得。但最主要的原因是,連着幹了幾個星期的活,艾達感覺自己已經快被山溝困死了。她迫切地渴望進城透透氣兒,酸疼的肌肉、灰暗的心情,以及一早讓人失望的天氣都攔她不住。甚至,當她們來到牲口棚,發現馬頭一天幹活的時候被石頭硌傷了蹄子,不能拉車,連這樣喪氣的事,也不能讓艾達回頭。——就是爬我也要爬進城去,艾達對着魯比的後背說。魯比正蹲在雨中,把馬沾滿了泥的蹄子抬起來查看。故此,那天上午艾達一路都陰沉着臉,不管魯比怎麼努力地講關於鳥的各種秘梓都無濟於事。她們經過位於小山谷和山坳中的一座座農場,在山林中開出的塊塊田地互相毗連,像是一棟房子裏的許多房間。在田裏幹活的都是婦女、兒童和老頭,所有適齡的人全當兵打仗去了。玉米葉子的尖端和邊緣都已變黃,留下的老玉米棒仍立在杆子上,等着在陽光和秋霜中干透。玉米地的田壟之間,躺着鮮艷的南瓜和冬南瓜。柵欄邊上高高的一枝黃、甜喬派草和蛇根草開滿了花。山茱萸和黑莓藤上的葉子已經轉為栗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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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飄》齊名的史詩之作――冷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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