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失戀:“性的信仰的轉變”(2)
在李敖大學日記龐雜的內容當中,愛情觀的轉變當是李敖世界觀中的一個極其重要的線索。為了排解個人情感上的鬱悶,李敖一方面在行為上表現得更加放浪形骸,另一方面在內心裏轉入日記的傾訴和反思。他每日必記,在日記里自解、自慰、自我激勵、自我發泄、自我設計,以這種獨特的“治療方法”來緩解心理異常所帶來的壓力。正是在這種“緩解”的過程中,李敖的愛情觀也逐漸發生變化。且看他當時在日記中的內心表露:在愛情方面,我將是個多年冷凍的忘情者,濃厚的理智與早年的創痕已足以使我心如止水,永遠不會再為可愛的少女而狂跳!曼殊的七絕該是我最喜歡的句子:禪心一任蛾眉妒,佛說原來怨是親,雨笠煙蓑歸去也,與人無愛亦無嗔。長期過一段既有餘味又不動心的生活,將是我此後的新方向。①我現在對前途有大夢想、大憧憬、大野心,把愛情看作米米小的一部分,那該是消遣、是點綴、是有無皆無所謂、是對象為誰都無妨,我可不能像那些噁心男人一樣去做貼膏藥的奴才戀愛。②我愈想道德和愛情愈要風馬牛不相干,反正“真”是不完全的,甚至是沒有的,我又何必信它或是要求它呢?在愛情里、**上,我決定完全踢掉“真”的成分。純粹的剩下美與快樂,沒有真與痛苦。情話是謊話,我是唯美主義的信仰者,唯美者是排斥真與善的地位的。在愛情和**上,我也永不再用真與善的標準去要求,不被它影響我的尋歡作樂,我純粹的變成一個“黃昏之戀”式的人物。對Lo我也毫不例外,只擷取快樂而不要痛苦,我不想那麼多、那麼遠,也根本不跟她談這些,隨她去罷!她對我惟一的價值就是增多一點快樂的價值。我不想過去和未來,即使現在,我都只想些唯美的、肉慾的。在愛欲上,深受胡適之毒,胡適在這方面不能跟歌德、拜倫、羅素、畢加索比。我過去在這方面太謹嚴了。不要信仰理想的美人,要享受現實的美人。①在李敖眼中,愛情已經不再變得那麼重要,而成為可有可無的東西。有時他甚至產生對柏拉圖式愛情的嚮往,“圖片、幻想、精神戀才是永恆的美、永恆的喜悅,這種態度只憑藉一點點現實就夠了,一笑終生不能忘,一言終生以記之,這是多麼美的男女關係!”②當然,這種理想主義的愛情往往是曇花一現、稍縱即逝,在枯竭的情感世界裏,得到一點心靈的滋潤和補償。胡因夢在自傳中對此有獨到的分析:他坦言自己有三四年之久,未能成功地靠新情人取代舊的來轉化最大的困境。我認為李敖在初戀所受的創傷,嚴重地影響了他日後對待女人的態度。其實他和我一樣,在初戀之後,都陷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上癮症:‘唐璜情結’就是最典型的上癮範例。”③李敖對愛情的古典方式的確有了很大的變化。他認為,自己過去把愛情的份量看得太重了,太高了。要做一個忘情者,過一種既有餘味又不動心的生活,要保持一顆禪心,無情又無爭,像柳宗元那樣超凡脫俗歸隱人間。但也不能沒有愛情,只是在愛情上要做一個唯美主義者,不能像胡適那樣自我約束,那樣“謹嚴”,要像歌德、拜倫、羅素、畢加索那樣。他很欣賞王爾德。王爾德20歲時進入牛津大學,隨之形成了享樂主義和感官主義的生活觀,即所謂唯美主義。但他不像王爾德那樣追求豪華生活,只生活在陽光與鮮花之中,而只是對其放浪不羈、才華橫溢、妙語連珠特別傾心。從他的日記中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既有西方所謂性解放的思想因素,又有中國傳統思想中對女性的歧視,這些東西與他自己的所謂“唯美主義”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他的“現代化的愛情”。這些觀念後來結晶為李敖的愛情理論,在他的《張飛的眼睛》、《關於“三情之書”》等文章中有了更加系統的表述。什麼“愛情是不盲目的”、愛情是“純快樂”、“愛情是靈肉一致的”、“愛情是會變的”、“愛情是要技巧的”、“愛情是唯美的”等等。其中不乏大膽的立論,但與當時台灣社會的文化氛圍實在是難以合諧相融。在大學畢業時,李敖的情愛觀念已基本定型,他在日記中寫道:看到莫宜春的照片,使我起了一個很大的感想,我發現我畢竟是文人!一個太理想主義的文人!感情在游移之間,又趨向“一片冷香唯有夢”的境界。我知道我是永遠不滿足於現狀的,我實在是百分之百的一個博愛主義者,我不知道愛誰是好,但我知道我絕不能滿足一個,絕不能從一而終的。還有,我已深知“愛情的超時間主義”,並且深信它,或一瞬,或永恆,或十天,或半月,我又拈出“愛情的超現實主義”,何必深識或廝守呢?我永遠是一個落拓而不自憐的人,永遠是電影與萍蹤般的超現實。①可以看出,他原有的那種“古典”的真愛已化作不可復得的美好的鴻泥,他不再去認真地對待了。不僅玩世,而且玩情。愛情只是為了輕鬆,只是為了愉快,其他不再考慮。正如他在1958年10月20日所寫的一首詩:“三月換一把,愛情如牙刷,但尋風頭草,不覓解語花。”“解語花”系知心用典,乃美女之喻。當年,唐明皇攜嬪妃貴戚於金秋至太液池畔賞蓮,但見池中白蓮盛開,其艷無比,左右讚羨不已。唐明皇手指楊貴妃對左右說:“此花怎及我的解語花!”李敖引用此典意在表明,他不再去尋找那種紅顏知己了,男女情愛不過逢場作戲而已。這種觀念與常人所遵崇的永恆愛情自然相去千萬里了。他在畢業后給同學的信中寫道:“我對順手牽羊逢場作戲的扯扯還感興趣,可是要論及婚姻,我就怕了。”①這種愛情觀具體表現在行動上便是:只重過程,不重結果。為了減少“麻煩與營擾”,當分手時就分手,決不藕斷絲連。就像他後來詩中所寫的:“不愛那麼多,只愛一點點,別人的愛情像海深,我的愛情淺。不愛那麼多,只愛一點點,別人眉來又眼去,我只偷看你一眼。”李敖產生愛情危機,正值讀大學二年級,那種本來就放任自流的生活更變得沒有節制了,生活中的行為一度處於錯亂之中。種種劣跡紛紛滋長,用他的話說叫“鬼混”:睡懶覺、逛大街、下象棋、打橋牌、看電影、抽煙、喝酒、侃大山、搞惡作劇、逛動物園……情感上的失意,陳舊而淺陋的大學教育使他對課堂也完全失去了興趣,要麼在課堂上專門捕捉老師的失誤,用假史料捉弄老師,要麼就逃課。有時僅僅是為了意氣和情緒,為了逃課而逃課,心高氣傲,故意作出並向人們露出一副放蕩不羈和玩世不恭的樣子,放浪形骸、以此來舒解對大學教育的不滿和精神上的苦悶。在他的日記中,有一段“小弟昨夜罵我之文”,剖析可謂切中要害:李敖先生,——刁猾尖刻,玩世不恭,學識淵博,天生傲骨的狂士,這是頭一眼的結果。現在我要戴上眼鏡了,眼鏡背後的眼光,常使人難受,但它正在上下打量您,閣下的刁猾尖刻,玩世不恭,我認為不過是為了掩蔽閣下未成熟的感情與感情上的創痕而已!①情緒的波折,環境的壓抑,使他渴求解脫,但只要依然是這樣的環境,依然是愛無着落,也許他永無解脫之日,他的同學胡家倫把他的玩世不恭比作等待陽光照射的一層“霉”,那消除“霉”的陽光何時才能出現?他不知道。從李敖當時所遭受的情感挫折來講,李敖的放浪形骸,消沉頹廢,未嘗不是一種心理危機的自我解脫,但從他古典而又熾熱的真情來講卻又是一種痛苦的情感揮霍。他所認為的“愛是純快樂”及“泛愛主義”的思想,嚴格地講,追求的只是表層的快感而已。任何常態中人對這種觀念恐怕都會認為具有不道德的因素,是難以接受的。難怪後來聶華苓在給李敖的信中說:“你的那套想法,年輕的少女受不了的……記着:理論是一回事,可不要傷害女孩子。”但這種觀念的轉移,卻是李敖在極端痛苦思索中完成的。它就像一柄雙刃劍,一方面,這種愛情觀勢必會對不苟同此觀點的對方造成傷害,另一方面,這種情感上的無牽無掛,卻也在事業上釀就了他的成功,成全了“笑傲江湖五十年”、“沒有青春只有斗”的人生。是耶非耶,功耶罪耶,就看從哪個角度去評價了,也許這正是李敖人生中的一個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