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新房不是瑩月先前呆的那間屋子,是另一個地方。
不過瑩月沒在注意這些了,堂已經拜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掙扎,從喜堂出來,她緩過一點勁以後,就悲從中來地哭起來。
要說悲傷什麼,她其實說不上來,只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可怕的事,糊裏糊塗地把自己嫁掉,從今以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舌頭痛着,哭還哭不了大聲,怕牽扯到,只能抽抽搭搭地,過一會兒嚶一聲。
方寒霄先沒理她,但她沒個停歇,他聽了一路,終於忍不住斜睨了她紅紅的蓋袱一眼。
這底下什麼動靜——十五六歲的大姑娘了,哭起來跟個奶娃娃似的。
不過倒是不鬧騰了,他拽着她,她也就深一腳淺一腳地跟着。
新房到了。
照理這裏還有挑蓋袱、飲合巹酒等程序,不過方寒霄一概沒管,把瑩月送進去以後,他就轉身走了。
他腳步聲很輕,瑩月在床邊呆坐了一會兒,試探性地伸手去拽蓋袱,沒人阻止她,她抓下來再一看,紅彤彤的新房裏空無一人,方知道他已經出去了。
——新房裏這麼空蕩其實是不對勁的,喜娘、觀禮的方家女眷、伺候的下人等都應該有一些,但洪夫人惱怒之下,沒去正堂觀禮,直接過來新房把所有人都帶走了,長房無人可以出面,這些本都是她的安排,現在啞巴侄兒擺明要壞她的事,她把自己所有的安排都撤走,算是出一口氣,也有給才進門的侄媳婦一點顏色看的意思。
瑩月暫時想不到這些,她只覺得鬆了一口氣,要是還要面對一群陌生人,她才覺得緊張呢。
不知是不是被褥沒鋪好,屁股底下有一點咯,瑩月擦了把眼淚,往旁邊挪了挪,誰知旁邊更咯,她反手一摸,摸出兩個花生來。
“……”
她對着花生咽了口口水,從出門就滴水未進,她現在很餓了。
橫豎屋裏沒人,瑩月剝開花生殼,把紅胖的果子放到嘴裏,小心盡量不動用受傷的舌頭,慢慢地咀嚼着。
花生果很香,還有一點甜,一共四顆吃完,她——更餓了。
火燒火燎的飢餓被完全勾了出來,瑩月想到剛才旁邊也咯着她,忙去把那塊被褥掀開來,然後她的眼神不由一亮。
她掀開的這一片底下,不但有花生,還有紅棗,再裏面似乎還藏着一些,她再掀了一下,裏面就滾出幾顆桂圓來。
她開心地把找到的吃的都聚攏起來,感覺今天總算有了一點好事。
“咕咚。”
大約是怕驚擾到養病的方老伯爺,爆竹鑼鼓都只在平江伯府外面響着,府內一聲沒有,包括新房都很安靜,於是身後這聲咽口水的動靜也就顯得很明晰。
瑩月一呆,緊張地慢慢轉頭,就見在她忙着找果子的工夫里,一個女童不知怎麼走了來,站在她身後,七八歲的模樣,穿一身海棠紅的小襖裙,梳兩個丫髻,臉龐圓圓的,脖子上掛一個金項圈。
瑩月鬆了口氣,小孩子總是不會讓人生出警惕心來,就算不認得,也天然易勾出人的柔軟,她沖女童笑了笑,想問她是誰,不過舌頭一動一痛,只有放棄了,她轉而往自己找出來的那小堆果子指了指,示意女童可以來吃。
女童忽然被發現,大大的眼睛藏着一點緊張,搖了頭,聲音很清脆地說:“我不吃,這又不是什麼稀罕東西,我不喜歡吃。”
說是這麼說,她不經意般又瞥了果子一眼的小眼神卻泄露了她的心意,瑩月覺得她嘴硬得很可愛,伸手把她往自己身邊拉了拉,拿了一顆桂圓給她。
女童頓了一下,默默接了過來,哼哧哼哧地剝起來。
瑩月看她剝了好幾下不得法,沒剝開來,意識到這個娃娃從穿戴上看出身很好,可能沒幹過這種活計,就重新拿了一個,剝開來遞給她。
女童搖頭:“不要,我自己剝着吃的香。”
她說話小大人也似,瑩月忍不住笑了,沒勉強她,收回了手把桂圓放到自己嘴裏。
她吃得慢,女童剝得慢,兩個的速度倒是差不多,瑩月見她費了好一會功夫終於吃完了桂圓,怕她不好意思再拿,就主動又撿了一顆紅棗給她。
女童搖頭不要,自己重新抓了一顆花生,然後又哼哧哼哧地剝起來。
她似乎偏好帶殼的果物——或者是剝殼的樂趣,瑩月留心看她,見她又拿了兩回都是花生或者桂圓,紅棗碰也不碰。
瑩月就撿着紅棗吃,反正她只要填飽肚子,吃哪樣都無所謂。
這小堆果子畢竟不多,漸漸地,就吃完了。
瑩月有點遺憾,因為分了一半給女童,她沒吃多少,還是覺得很餓。女童好像也意猶未盡,大眼睛往床上望了望,問道:“大嫂,我可以碰你的床嗎?”
瑩月點頭,頭點到一半——這女娃娃叫她什麼?
大、大嫂?!
女童得了允准,已經往床上一撲,兩條短胳膊努力伸長了,往床鋪內側的被褥底下去夠東西。
花生,桂圓,紅棗——
她一小把一小把地往外抓,中途對上瑩月震驚的眼神,她以為瑩月是驚訝她怎麼能抓出這麼多果子,就停了停,帶點得意地解釋:“我看見他們往床上塞的,好多呢,不過他們說這不是我來的地方,不許我進來。”
瑩月:“……哦。”
女童“咦”了一聲,收回了抓果子的手,趴在床上扭臉看她:“大嫂,你會說話啊。”
瑩月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好點點頭。
她沒想到這是方寒霄的妹妹,不過年紀是對得上的,倒也不至於太意外——方寒霄的這個小妹子本身是遺腹女,方大夫人生她時還難產而亡,等於平江伯府長房夫婦差不多是前後腳去了,方老伯爺因此心疼方寒霄,把世子位延到了他身上。
這一節因為跟方寒霄得封世子有關,徐大太太在家裏提過好幾次,所以連她也知道。
“他們說你家嫌棄我大哥,給他換了個新娘子,你一直不說話,我以為也換了個啞巴呢。”女童童言無忌地道。
瑩月想解釋,話到嘴邊一想,可不就是這麼回事嘛,除了她不是啞巴。
她就啞然了,只能把嘴唇分開一點,打手勢示意她是受傷了才不能說話。
女童懂了,點頭:“哦——原來你撞到的不是頭。”
她大概是各處摻着聽了些閑話,有真有假,不過總的來說,她知道的還不少,又問着瑩月:“他們還說你也不想嫁給我大哥,是真的嗎?”
瑩月有點遲疑,對着小孩子嫌棄她的哥哥好像不太好,她試圖找到個言簡意賅不至引起誤會的準確說辭,但不等她斟酌好,女童已經先道:“大嫂,你不要不好意思,你不喜歡他沒事,我也不喜歡。”
這個瑩月已經隱有所覺了,女童先前那句“也換了個啞巴”就不大對勁,透着對兄長的輕忽。
如果說兄妹倆關係一般還算尋常的話,女童下一句話就差點把瑩月的果子都嚇掉了:“大哥把你丟房裏一個人就走了,我看他也不喜歡你,這樣正好,以後我和你過吧,好不好?”
“……”
瑩月凌亂地望着眼前這個小豆丁,這是怎麼個說法?!
“我祖父病重了。”女童扁了扁嘴,“他沒有精力照管我了,說以後要把我交給大嫂。”
這句就一下把脫韁的進展拉回來了,瑩月恍然大悟,這孩子父母已逝,長嫂就該如母,本來很正常的事,小孩子思路跳脫,沒形容好,想一句是一句,反而把人驚了一跳。
瑩月自己生母早逝,爹跟沒有一樣,想到這個女童身世更堪憐,連父母的一面都沒有緣分見着,不由伸手憐惜地摸了摸她的頭。
女童以為她答應了,原來一直有點繃著的表情放鬆下來,語調也快活起來,道:“大嫂,你先坐着,我叫人把我的東西拿過來,以後我就跟着你住在這裏了。”
瑩月不確定地眨着眼,她倒是不反對,跟臉蛋圓圓的小娃娃住比跟一個陌生的成年男人要好多了,可是她說了不算哪,這小娃娃——又能做主嗎?
不能。
腳步聲響起,方寒霄修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前。
幾乎與此同時,一個大約三十齣頭的婦人一臉焦急地跑進來,抱起女童就走:“小祖宗,你怎麼到這裏來了,快跟嬤嬤回去。”
女童看見方寒霄,沒有掙扎,但是很理直氣壯地道:“我來看看大嫂,不可以嗎?祖父說了要我對大嫂恭敬,聽大嫂的話。”
“可以可以,不過明天再來看。”婦人一邊哄着她一邊往外走,路過方寒霄身邊低了低頭:“大爺,天晚了,我帶慧姐兒回去安歇。”
言畢,見方寒霄沒什麼表示,忙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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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新房院落,方慧要求下來自己走路。
她的奶嬤嬤王氏依言把她放下來,替她理了理小襖,微帶憂慮地道:“不知道大爺聽沒聽見姐兒的話。”
“聽見了又怎麼樣?”方慧不以為然,“祖父叫我跟着大嫂,我才過來的。他不管我,難道還不許大嫂管我嗎?”
王氏無奈解釋:“老太爺不全是那個意思,他老人家是要把你託付給大爺,只是你是個姑娘家,大奶奶照管你更方便,才這麼說。”
“那不還是大嫂管我嗎?”方慧天真的聲音里有一點尖銳,“大哥總是不管我的,從前是,以後還是,所以我來找大嫂有什麼錯。”
“好,好,沒錯沒錯。”王氏安撫她,“不過大爺也是有不得已的地方,他是姐兒的親哥哥,難道還會不心疼姐兒——”
“心疼我,就是把我丟在家裏,自己跑了。”方慧冷笑,“要不是我硬賴到祖父那裏,還不知道多受多少氣呢。嬤嬤,你別說了,反正我指望不上他,不如跟大嫂過。”
她說著,埋頭踢了踢小腳,不滿地咕噥了一句,“他不是走了,怎麼又回來了。”
王氏道:“今兒是大爺的花燭夜,他不在這裏,還能去——”她忽然止住,意識到不該跟這麼小的姐兒說什麼花燭不花燭的,忙轉了話題,“姐兒要看大奶奶,明天再來罷。”
方慧怏怏地:“好吧。”
王氏牽起她,在夜色下行走起來,帶點好奇地輕輕笑道:“姐兒倒是肯跟大奶奶親近。”
“那有什麼辦法,祖父跟我說了過好幾回了,我總不能讓祖父病着還替我操心。”
王氏欣慰:“姐兒真懂事。”
“她比原來那個好。”方慧聲音變得輕鬆起來,“嬤嬤,她有點呆,那麼大人了,還哭鼻子,眼睛都哭腫了,她還偷吃床上撒的果子,嘻嘻。”
“是嗎?”
“真的,要是原來那個,肯定要訓我不能給我吃,哼,幸虧把她換了。”
“姐兒,原來你也吃了?”
“——我就吃了幾顆!”
“好,好,就幾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