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套路第三
天心月第一次覺得說話是這麼困難的一件事。她望着婉如澄澈的雙眼,考慮了一下自己的人設,緩緩開口道:“這樣的話,婉如姑娘還是不要再說了。”
婉如:“唉?”
天心月斂了笑容:“廻光宮主是我的救命恩人,她行事雖有不妥,但卻從未真正危害江湖。如果不是廻光宮主,我一年前便死了。”
婉如似乎不太相信,她質問道:“如果不是她,還有誰捨得給姐姐下毒?”
天心月勾起了嘴角,淡聲道:“有啊。”
“誰?”
她雲淡風輕:“個沒種的龜兒子王八蛋。”
婉如艱難開口:“……哈?”
天心月見狀輕笑了聲,對婉如道:“我一時氣極說錯了話,姑娘莫怪。”
婉如連忙搖頭,眼見葯廬小院近在眼前,一時間竟還有些不舍。在見到天心月之前,她從不相信這世界上真會有人美的如同一幅畫,但天心月站在堂前的青石板上時,那唇角含笑的模樣真得太像一幅工筆精美的畫了。她從小就喜歡美麗的東西,像是衣服首飾,百花群芳。西門吹雪長得好看,所以即便他看起來再嚇人,她也敢去親近他。如今見到了天心月,更是覺得這世界上不會有比她更美的人物了,這麼一想,她不由得好奇,那位天下第一的沈小姐,到底又有多美呢?
只可惜她嫁的是白雲城主而非西門吹雪,想來她這輩子是無緣得見了。
婉如期待問:“就是這啦,鳳姐姐,我以後能找你來玩嗎?”
天心月笑道:“好啊,只是我身體不好,不能陪你玩耍,你不要覺得我悶就好。”
萬梅山莊的僕役都十分守禮,天心月倒不是很意外。主人是西門吹雪,想來也沒有幾個僕人敢生出旁的心思。回到萬梅山莊后,西門吹雪為她正式把了一次脈。天心月見着他的眉頭一點點皺起,竟然覺得有趣,甚至數起了他眉間的皺褶。
西門對她的毒在心裏隱隱有了計較,收回了手,抬頭便見天心月托着下巴盯着他。西門吹雪很不喜歡這樣的視線,但天心月體弱,若是對她生氣或者動手,恐怕會加重病情。西門吹雪既然允了要治她,就不會讓她病重。
所以他只能皺眉,冷冷道:“很好看?”
“好看的呀。”天心月輕聲道,她總是眉眼嘴角都帶着笑,“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自然是好看的。”
西門吹雪的指尖一頓,開口道:“鸞鳳。”
天心月:“先生?”
他抬頭凌厲地掃了天心月一眼:“我不是江廻光,不需要這些。”
天心月的指尖微頓,面上的笑卻沒褪下一點,她仍舊托着下頜,眉梢微微促起,露出幾分困惑的模樣:“先生是什麼意思?請恕我愚笨,不太明白。”
西門吹雪卻只是收了手,連多一眼都沒有留給她,逕自開了藥方:“你中毒頗深,廻光為了壓住毒勢,已經將能做的都做了。我暫時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你先按着廻光的方子接着吃藥。”
最後一筆落下,他將方子交給了小廝:“按着方子,一日三次。”
天心月倒是一點也不驚訝西門吹雪能寫出和廻光一模一樣的方子。廻光說過,她的醫術承自梅二不錯,但西門吹雪的醫術,恐怕是昔年神醫張簡齋的傳承。梅二與張簡齋各有擅長與不擅長的地方,請西門吹雪醫治這樣的借口,倒是出奇的好用。
然而面上,天心月仍是要表現出驚訝來,她問道:“先生,就如此肯定自己開的方子和宮主一般嗎?”
西門吹雪終於多看了她一眼:“治的法子或許有許多種,但壓制的法子,以你身體能承受住的只有一種。”
天心月做出一副“即是如此,先生也當真厲害”的表情,然而她的表情不過略擺上兩三秒,西門吹雪便接着道:“更重要的是,江廻光對你的病確實上心,她一早就將你所有用過的方子給了陸小鳳。我剛才不過只是復錄罷了。”
天心月的表情僵了那麼一瞬,多年的素養讓她快速鎮定,微微頷首:“原來如此,勞煩先生。”
西門吹雪看了她一眼,眼底透了那麼點兒笑意。然而天心月正垂首,剛巧錯過了那麼一點變化。待她抬起頭,西門吹雪仍然是那副不可攀的冷漠模樣。
天心月目送這位劍客半點和她多說一句話興趣也無地逕自離去,坐在桌前幾端思量不得法,乾脆做回梳妝鏡前仔細端看了自己的容貌,看是否因為喝葯而損了些許——否則西門吹雪怎麼會這麼冷漠!看看陸小鳳的態度,那才是正確的態度!
天心月這輩子遇見過太多自稱從不會為色相所惑的俠客高人了,也最對這種人嗤之以鼻。什麼不為聲色所動,不過是用以來打動你的聲色還不夠美,還抵不過你心中更重要的東西。
若說這天下真有不為聲色所動之人,天心月只服一個人。
……然而那個人。
天心月點着自己淡色的唇邊,神色懨懨。她像是想起了什麼不好的事,突然萬分嫌棄起自己的臉,竟是連多一眼都不願意看了。
人啊,是為什麼想要艷冠群芳呢?或是為悅己者,或為己悅,又或者和她一樣,不夠漂亮就活不下去。
“紅粉骷髏,不過外相。”
天心月還能想起那個人說出這句話是硬邦邦的樣子,看起來真是可愛極了。可是再可愛,這個人還是要自己的命呀。若是剛剛毀了群芳谷的天心月,或許會說,好吧,我沒有什麼要做的事了,現在你要的話我就給你吧,不用謝我,只需清明寒食記得為我上香就好啦。但若是現在的天心月……她已然知曉活着是那麼美好的一件事,廻光告訴了她活着到底意味着什麼。
她太想活着了,她喜愛廻光送她的鳳尾琴,並非哪一位目標人物喜歡而迫使自己去喜歡,而是自己真正的喜歡。她喜歡在移花宮內種上成片的茶花,花開之際於花中起舞,好似要羽化登仙而去,而非是為了驚艷誰,討好誰,只因為她喜歡這麼做。
她捨不得那把琴,也捨不得滿園的茶花。
現在的她想活着,比在群芳谷內充滿恨意時,都更強烈的想活着。
天心月怔了怔,又轉回了鏡子的方向,伸手點了案上口脂,細細的塗抹在自己淡色的唇瓣上。桃花的嫣紅色在她的唇齒間盪開,只是點點紅色,便將她原本偏向寡淡的氣色襯得艷不可言起來。
婉如剛敲響了房門,便見案前的天心月染了胭脂,向她微微一笑。
婉如竟是覺得在這一刻,便是為她去死,也是甘願的。
天心月當然不會要求婉如去死,她還要維持住“鸞鳳”這個身份,好讓西門吹雪心甘情願的愛上自己。她請婉如帶她去走一走。
婉如是萬梅山莊管家的孫女,自幼長在這裏,這裏的一草一木,或許執著於兩點一線的西門吹雪都沒有她熟悉。
婉如拉着天心月指着前面一片梅林道:“這裏就是莊主練劍的地方,不過我們不能走太近。”
天心月好奇道:“為什麼?”
婉如苦着臉:“莊主練劍的時候可不會管別人的,靠得太近,不覺得會被誤傷嗎?”
天心月便笑了。西門吹雪劍術造詣可是連廻光都讚不絕口,若說這樣一位劍客竟然不能做到劍氣收發隨心,練劍時還會誤傷旁人,她絕不會信。
但她卻沒有要提醒這姑娘的意思,相反,她覺得這是個好機會。
於是她道:“我昔日在移花宮內閱覽典籍,曾有幸窺得諸多劍譜,一直想要見一眼‘一劍霜寒十四州’是何等光景,只可惜宮主從不用劍。不過,今日既有有機會能一觀先生舞劍,想來是我之幸,即是幸事,自要牢牢抓緊。”
婉如聞言,登時跺了跺腳急道:“哎呀,鳳姐姐,你身體這麼差,要是莊主誤傷了你怎麼辦!”
天心月柔柔道:“你也說了,宮主脾氣暴躁,她都未曾傷到我,你也該對我多些信心。”
婉如欲言又止,她非常想說:西門吹雪和廻光能一樣嗎?廻光知道憐香惜玉怎麼寫,西門吹雪他不知道啊!
可是她攔不住天心月,眼見天心月往林子裏走,急得不行。她也先跟去,以免發生什麼意外,但天心月卻看出了她的膽怯,說是風寒,請她去為西門吹雪取件披風來。
婉如很想拒絕,但天心月的模樣又令她說不出別的話。只得快去快回,以免發生意外。
但她不知道,天心月就想要發生點什麼意外。
一個人若是對自己都能狠下十分的心腸,那麼這天下大約也就沒有什麼事是她做不成的了。
雖然已經快要進入初夏,但天心月仍覺得有些冷。或許是這林子裏的劍氣太過凌厲,又或許是她的身體確實撐到了一個極致,讓她在極為和煦的春風裏,都感出寒冷來。
她輕輕向雙手呵出一團熱氣,踩着鬆軟的泥土往前走去。
這些她經過的樹椏上多多少少都有些劍痕,天心月停在外圍看了看,通過劍痕的高度、深度,幾乎都能看見西門吹雪的一生。大約七歲時,年幼的雙手才能舉起一把正常尺寸的長劍,在最外圍的樹椏上,留下了屬於自己的第一道劍痕,而後再往後,十四歲頗有俠名,連高高的樹榦上也留下了他銳不可當的少年意氣。再往後,劍痕反而少了,只有瀟瀟春日落葉,印證着劍的主人越發高深難測的造詣。
天心月彎下身,撿起了一枚被割裂成兩片的樹葉,指尖輕輕再上拂過。
彷彿擦過什麼再珍貴不過的珍寶。
風乍起!
天心月微微抬起了眼。
西門吹雪握着劍,一襲白衣。
他握劍的手非常穩,即使這把劍的劍尖距離天心月的眉間僅有一寸,即使周遭劍氣已將她的鬢髮吹揚——但天心月面色未變,而她鬢邊的黑髮也未曾飄落一根。
絕色的美人雖有病色,但唇染胭脂,身着杏衣。她手裏捻着一枚被割裂的樹葉,眉心前立着一柄寒光凜凜的長劍。但她依然柔柔地、美麗地笑了開來。
如梅花初綻。
她讚歎道:“先生劍法果然高超,劍氣收放自如,令我佩服。”
聲音如梅間白雪簌簌,飄落水池,悄然不見。
西門吹雪盯着她看了很久,好半晌才收回了自己的劍,挑眉問:“你懂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