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龍行雲氣
竹山縣雖然是個小縣,縣衙卻並不小。
前面是正衙大堂,處理公務,後面是一排排整齊的房屋。除了那位掌印的薛知縣,上到幕僚李師爺,下至一個小小的差役,統統都住在這邊,區別只在於房子大小。
秦捕快押着聖蓮壇一干人回來時,沒有走正門,而是直接繞到側面的一個院子,院門後面就是縣衙大牢。
這院子很大,是平日裏差役們吃飯的地方,負責採買的人經常把整車剛卸下的乾柴木炭、大白菜堆在牆邊,然後再慢慢搬回地窖儲藏。
秦捕快毫不客氣的把人也丟在了那個角落裏,因着積雪,進院子的人不注意看,都很難發現那是人,還以為又是什麼貨物呢。
薛知縣接到報信,他來得很快,卻犯了這個錯誤。
“聖蓮壇的人在哪裏?”
秦捕快衝着牆角一努嘴,薛知縣頓時哭笑不得,尷尬地摸了摸鬍鬚。
薛知縣是知天命的年紀了,平時沒有什麼架子,不穿官袍的時候就像一個田間老農,滿面風霜,膚色枯黃,只有鬍鬚修剪得很用心。
他是知縣,又是長者,墨鯉自然主動地拱手行禮:“薛令君。”
令君是對知縣的尊稱,按照慣例,有功名的學子才能見官不拜,不過薛知縣性子隨和,很少穿官服,只要不在公堂上,與人相見都是拱手行禮,沒有那麼多的規矩。
“墨大夫,辛苦了。聽說秦老先生也忙了幾宿,實在是操勞,縣衙這裏有一些剛蒸出來的饅頭,還熱乎着……這不,還有半條臘肉,墨大夫不妨拿了去,補補身體也好。”
說著,薛知縣有些難為情地解釋道,“庫里的錢糧不多了,不敢輕動,老夫還想等積雪化了之後,去臨縣採買一些谷糧回來救急,倒是草藥之類還有一些存貨,墨大夫要是看着合用,儘管挑選。”
墨鯉禮數周全,不卑不亢地垂首道:“在下與老師治病救人,本就不是為錢糧,只是盡己所能。救該救之人,治能治之病,如此而已。”
說完又謝過了薛知縣贈的草藥。
薛知縣撫須笑道:“那些草藥多是百姓送來,一個子兒也沒花,總要物盡其用。”他一轉頭,就吩咐差役去找李師爺拿鑰匙,因着縣衙的庫房有好幾個,分別存放米糧錢物,都是為了防止大災大疫所設,今天一早,薛知縣就吩咐開了庫房,撿些合用的東西。
知縣動動嘴,師爺自然跑斷了腿,李師爺到現在飯都沒吃上一口。
墨鯉跟着差役找到李師爺的時候,這位幕僚先生腦門上沾着碎布條,正在清點剛剛縫好的氈布,諾大的一個屋子裏,全都是臨時被叫來做針線活的年長婦人。
李師爺的容貌不太上枱面,他長得跟個猴似的,人又瘦小,遠遠望去,顯得非常滑稽。
“墨大夫來了。”李師爺一咧嘴,布條就掛到了嘴邊。
旁邊的差役忍着笑,趕緊幫他把布條摘了。
墨鯉倒是沒有笑,對他來說,人類的容貌美醜並不重要。別說長得像個活猴,就是長成個熊樣,他也是八風不動,眉頭都不皺一下。
差役傳了薛知縣的話,李師爺從一大掛鑰匙里找出一把,親自領了墨鯉去庫房。
半路上,墨鯉趁機問道:“李師爺,聖蓮壇是什麼?”
“國之蝗患。”李師爺隨口回答,然後感到了不對,奇道,“墨大夫怎麼好端端地提起聖蓮壇?”
“自然是見到了。”
“什麼?”李師爺大驚。
墨鯉不疾不徐,把聖蓮壇眾人忽然出現大放厥詞,現在被秦捕快押到縣衙的事說了一遍,只是省掉了自己出手制服護法聖女的細節。
不過他不說,李師爺也能猜到,感嘆道:“多虧了有墨大夫在,不然秦捕快要吃虧……哎,吃虧都算是運氣好,就怕他帶去的人直接沒了幾個。聖蓮壇這群人,到了一個地方,總是先拿官府的人開刀。”
李師爺煩躁地扯起了鬍鬚,連連頓足,口中哀嘆:“聖蓮壇的人怎麼跑到這裏來了?竹山縣這般窮鄉僻野,又沒有什麼油水,這可真是個大.麻煩!”
他走了兩步,忽然左右張望,發現周圍沒什麼人,連忙拽了墨鯉的衣角就往角落裏走。
“墨大夫,借一步說話。”
墨鯉正等着從李師爺這裏挖出更多的消息,於是就跟他到了一株松樹后,這裏恰好又是院牆的夾角,兩面無窗,誰也瞧不見。
“墨大夫今日,可見着了天上的雲龍之相?”
“雲龍?”墨鯉沒想到李師爺不談聖蓮壇,反而說起了那條龍,很是意外。
李師爺的小眼睛死死盯着他,點頭道:“正是,雲氣所化的龍形。”
墨鯉隱約感到李師爺知道這裏面的真相,他十分納悶,連秦老先生都不知道的事,李師爺反倒一清二楚?
李師爺似乎瞧出了他的疑惑,他耷拉着眉,嘆道:“這事不是什麼秘密,只不過秦老先生向來不信這些,除非他親眼所見。”
“……”
不信什麼?不相信世上有龍?
墨大夫的眼睛亮起來,他孤獨得太久了,歧懋山附近三百里,什麼妖怪都沒有。雖然跟老師很親近,但有些問題沒辦法跟秦逯討論。
比如墨鯉搞不清自己多大了,書上說,樹有年輪魚有鱗。
魚類的鱗片大小不一,而且很少脫落。春夏長出的鱗片較大,秋日所生的鱗片細密,冬天不長鱗片,等到春日又生。
如此周而復始,每年的痕迹都清清楚楚。挨着粗細間隔的圈子數就知道這條魚的年歲,然而墨鯉有靈智以來,也過去了十多載春秋,可是他的真身始終就那麼大,沒有半點變化。鱗片光可鑒人,宛如無暇的墨玉琉璃,根本找不到清晰的鱗片分界線。
墨鯉現在的外表是二十來歲的青年,可他總覺得自己不止這麼大,甚至有可能比秦逯更老。雖說聞道有先後,老師用不着一定比學生年長,可是墨鯉還是不想讓秦逯知道,自己可能是一條上百歲的魚。
秦老先生早睡早起,他什麼時辰吃飯,吃些什麼,甚至吃的時候動幾筷子都有講究,墨鯉真的不想被秦逯拽着一起過上那樣的生活。
想想就可怕。
——還有他在山上“養”的白參、白狐、巨蛇。
明明都很有靈性,卻怎麼都化不了形,是不是缺了什麼?
墨鯉化形的時候很輕鬆,他只是想着要怎麼做,就順利地變成了人,這個經驗有等於沒有,根本沒法教狐狸/蛇/人蔘。
龍。看着就很厲害的樣子,應該會這些吧!
墨大夫目光炯炯,李師爺不由自主的一哆嗦,他心裏納悶,不明白墨鯉為什麼忽然有了這麼大的興趣,這眼神的壓迫力,什麼人都招架不住啊!
李師爺脫口而出:“雲化龍相,乃是地脈的緣故。”
“地脈?那是何物?”
“就是……”李師爺左右看看,用耳語的聲音說,“這天下的龍脈。”
“荒唐!”墨鯉板著臉說,“前朝有個昏君,不思進取,聽了方士之言,派人去掘義軍首領的祖墳,毀對方所謂的龍脈,要對方成不了龍,坐不了江山。結果呢,還不是九鼎異主,國破家亡!”
“哎!那不是一回事!”李師爺擺手道,“龍脈是風水之說,但又不是風水那麼簡單,有些遊方道士拿着龍脈說事,到處招搖撞騙,什麼青龍白虎,凶吉禍福的,都是瞎扯。要是祖墳葬在何處,子孫就能飛黃騰達加官進爵,那還讀什麼書練什麼武?世間哪有這等好事,都是騙子!”
墨鯉沉默,這話跟秦逯說得一般無二,秦老先生就很鄙夷方士。
“墨大夫,您是醫者,應該知道,風水之說,都是以訛傳訛。這世上確實有人睡錯了位置,窗戶開錯了方向,導致家人接連生病,但那都是看得見摸得着的道理,誰整天站在風口處挨風吹還不生病?”
墨鯉緩緩搖頭:“但是學風水還是有用的,比如能發現那些篤信風水的權貴葬在什麼地方。”
李師爺失笑,連忙道:“這話咱們私下說著玩,千萬別讓薛令君與秦老先生聽見,盜墓可是砍頭的罪名。”
墨鯉對風水沒有興趣,他繼續問:“那龍脈是怎麼回事?”
“有那麼一座山,採藥人忽然發現遍地靈藥,走獸飛禽變多,如果種下麥子,收成是往年的數倍。或者有一條河,多年來一直普普通通,漁夫打上來的魚一天比一天多,撈上的貝殼裏面的珍珠都有指頭大,你說奇不奇怪?”
“……”
怎麼聽着這麼像是靈氣暴漲,影響了山中生靈?墨鯉深深皺眉。
李師爺神神秘秘地說:“而這些地方,都有人看到過雲氣所化的神龍之相,後來就有了龍脈之說。據說這天下有數道龍脈,山川為其形,凡人不得見,可是總有意外,比如開山挖礦,又或者有了天災人禍,龍脈被驚動,就會現世。”
墨鯉滿臉失望,這麼說,不是妖怪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