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9|夫得失

349|夫得失

出去的路很長,不知道行到何方,會遇什麼樣的人。

回平州的路卻截然相反,除了在雍州遇到兩次山匪劫道,其餘時間就沒有任何變故發生了。

彷彿聖蓮壇跟盜匪應和天授王起事這麼一鬧,將不安定的風險消耗殆盡,又或者孟戚墨鯉的名號已經在江湖上盛傳,先是坑死了青烏老祖,又殺了天授王跟鄭塗,其餘人等掂了掂自己的分量,識趣的退避三舍。

這讓孟戚意興闌珊,躺在墨鯉身邊說:“看來該是隱居的時候了。”

墨鯉不明所以。

孟戚就繪聲繪色地描述了通常情況下那些江湖傳聞的影響。

一開始是人人畏懼,但武林三五年就能換一代,最快的出名方法就是踩着那些“凶名遠播”的傢伙打出名堂,尤其是那種銷聲匿跡好幾年,傳聞都顯得不真實的情況。

“到那時,我們就有源源不絕的麻煩。”

“……”

墨鯉覺得孟戚這表情不像在描述麻煩,而是送上門的樂子。

“後天就要進入竹山縣了。”

孟戚長長地嘆了口氣。

客棧的床太小,有點擠。

陳家商隊的人數太多,這邊地方偏,客棧條件本來就不好,誰都沒有單獨住一個屋子的特權——因為客棧的屋子不夠,已是十一月了,普通的腳店太冷了,陳家對自己人並算不吝嗇。

客棧被褥散發著霉味,孟戚進門后就習慣地將枕頭被褥全丟到桌上,揭開床帳,打開窗戶,任由冷風將屋子吹得涼如冰窟,反正他跟墨鯉都不怕冷。

這些屋子一整個冬天通風的次數有限,無論怎麼打掃,氣味都讓人皺眉。

夥計方才打算送炭爐熱水多賺點銅板,結果一進屋子就被風吹傻了,離開時一直用看瘋子的眼神瞄孟戚。

墨鯉也遭了池魚之殃,挨了好幾個白眼。

“這家客棧的飯菜還沒到難以下咽的程度。”墨鯉試圖勸孟戚。

“不,我們還有乾糧。”

孟戚一口拒絕,離開太京的時候他帶了整整十斤的油餅。

這玩意是麵粉做的,香油炸得兩面金黃,在冬日能保存很長時間。

另外還有十斤肉脯,十壇好酒,一路又買了栗子跟各種糕點,一邊消耗一邊補充,直將馬車塞得滿滿當當。

——當胖鼠只想躺在床上啃栗子時,拖是拖不動的。

就在墨鯉想要起來的時候,孟戚一把將人拉住,鄭重道:

“阿鯉,我總覺得薛娘子這些天在探問什麼。”

饒是孟戚,越接近平州竹山縣,也難免有點患得患失。

墨鯉不是不安慰他,但他發現自己說得越多,孟戚越覺得緊張。

再者,墨鯉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

薛令君讓他出去之外遠着孟戚,結果他把人帶回去了,秦逯可能指望他帶回一條魚,結果是一隻胖鼠?這差得有點多!還有唐小糖,師弟年紀還小,該怎麼解釋孟戚的身份跟自己的關係呢?

墨鯉越想越亂,也睡不着。

現在兩個人就像傻子一樣睜着眼躺在床上,冷風還在呼呼地吹,也沒把頭腦吹得清醒一些。

“薛娘子怎麼了?”墨鯉隨口說。

孟戚沒說話,繼續深思。

薛珠不露破綻,陳重看似粗笨蠻橫,其實陳重是商隊的主事者,腦子很好使,裝傻本領一流。

陳重的嘴皮子工夫不好,但他不跟孟戚饒彎子,也不接孟戚的話茬,就一味地哈哈笑,扯些牛頭不對馬嘴的瞎話。

孟戚不怕薛珠陳重看破自己跟墨鯉的關係,他也沒打算隱瞞,還想藉著這對夫婦做一道突破口呢,起初一切順利,可是近日薛珠不動聲色的神態里,總像懷有深深的警惕。

這可不妙。

“我是不是得罪了他們?”孟戚誠懇地問。

墨鯉揉揉額角,心道沙鼠當局者迷。

“孟兄這一路可稱得上盡己所能地展現了……”

文武雙全,神華內斂,談吐不凡,進退有據。

一句話,打着燈籠都找不到的青年才俊。

不不,比那些初出茅廬的青年才俊更具魅力,好像就沒有孟戚不知道的事,偏生沒有架子,不說話的時候儼然隱士高人,四處溜達的時候,還能商隊的車夫馬夫談得不亦樂乎。

陳重就算了,薛珠則是真正知道墨鯉武功有多高,能跟墨鯉不相上下的人,天下有幾個呢?

再說江湖傳聞那麼多,薛珠背着他們出去拎一個綠林客打聽,總能問出點東西。

薛庭對墨鯉提過“孟國師”,難道沒有對親生女兒說過嗎?

孟戚沒打算隱瞞身份,他正要扭轉薛庭對“孟國師”的偏見,然而他忘了,在薛珠眼裏,墨鯉才二十來歲!是之前從未離開竹山縣的普通人,會不會是被孟戚騙了?

薛娘子正矛盾着呢,這一趟出來竟然聽到了“楚朝孟國師”的傳聞,再遇個正着,孟國師還打算一起去竹山縣?

竹山縣有什麼,除了她那位昔日用毒高手的老父親,大概只剩下墨鯉的老師,神醫秦逯。

薛娘子倒不覺得孟戚一定懷有惡意,也不覺得墨鯉有那麼好騙,她只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絕對不是孟戚的對手,那麼一旦有危險她也無法防範,不緊張才怪。

“她大概已經寫了一封信,讓人快馬送回去,告訴薛令君這裏發生的事。”

墨鯉把自己的猜測粗略一說,孟戚眨眨眼,隨即露出“為盛名所累”的苦惱神情。

“……薛令君不會直接動手,我還在你旁邊。”墨鯉一本正經地說。

隨即感到好笑,為什麼出去一年多,他反倒沒那麼沉穩了呢?

薛庭沒有那麼不講道理,秦老先生更是通情達理……

墨鯉想着,忽然感到窗外寒風飄來一些白絮狀的東西。

“落雪了。”

明天他們就會跟陳家商隊分開,一往麻縣,一走山路。

“這股靈氣……”孟戚翻身而起,驚喜地望向墨鯉。

墨鯉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快要進入岐懋山範圍了,這刺骨的風雪,正是從那裏來。

孟戚興緻勃勃地走到窗邊張望,墨鯉眼疾手快地撤了撐窗竹竿,屋內頓時一片漆黑。

“阿鯉?”

“這裏什麼都看不見。”墨鯉想着上雲山十九峰的美景,忍不住有些尷尬,頭一次不是為了雞毛山的名字,而是因為無論佔地範圍還是山川之景,都……太普通了。

自京城遠觀上雲山,有望龍之勢,雲霧升騰,氣勢磅礴。

岐懋山,就是座草木繁茂的野山罷了。

偏偏趕上冬天,連這點優勢都蕩然無存。

墨鯉從前沒覺得岐懋山哪裏不好,現在他甚至想自己如果有飛鶴山的一半靈秀(灰雀抖抖翅膀打了個噴嚏),都不至於這般窘迫。

“馬車可以走羊腸溝,附近是野狼嶺,道路崎嶇。”

墨鯉費勁地解釋,他們跟岐懋山還隔着點其他荒山野嶺呢。

孟戚側頭,忽而低聲笑道:“這股若隱若現的靈氣,令我恨不得連夜上路,早日踏上那座我傾慕已久的山,嗅着泥土沁出的芬芳,沉入蘊含靈脈的河流,就像此刻抱住阿鯉……”

然後他伸手抱了一個空。

墨鯉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然後絆手絆腳地走回床邊。

“睡覺。”

床不是小嗎,變小就塞下去了。

變小還有個好處,免得孟戚晚上不老實。

要知道就算變成沙鼠,沙鼠爪子也是不安分的,墨鯉決定使出釜底抽薪的一個妙招。

——八歲小郎,就能在床上橫着躺了。

孟戚搶步上前,甩脫寬大的外袍,等他把人撲到床上時,修長的手臂已經變成了同樣胖乎乎的胳膊。

隔着衣裳撓癢,墨鯉忍不住又縮了一些個頭,等他掙脫出來,已經是三四歲的樣子。

抬腳就踹了旁邊那個罩在褻衣里沒出來的胖娃屁股。

這只是變小,武功還在,只不過有大半招式礙於身形使不出來。

但對象同樣是個胖娃娃的時候,就無所謂了。

反正手臂一樣短,腿一樣蹬不遠,翻身同樣費勁,原本凌厲的招式瞧着十分滑稽。

然而兩人打得很是來勁,又覺得新鮮。

墨鯉橫掃千軍右腿伸出去什麼都沒踢到,孟戚試圖用精妙的擒拿手格擋,短胖的手指不夠長怎麼也“擒”不住那條藕節似三圈兒的胳膊,加上退避收招時馬步穩不住,一個跟頭就栽了過去,直接跟墨鯉滾作了一團。

“嘻嘻……哈哈……”

奶聲奶氣的笑聲在屋子裏回蕩。

墨鯉忽然摸到臉上一點涼意,雪花怎麼又飄進來了?

他下意識地往窗戶的方向望去,頓時僵住了。

窗戶前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默默地,默默地望着床榻上嬉戲打鬧的兩個胖娃娃。

“老師?!”

墨鯉原地蹦起,手忙腳亂地爬下床,想要變回來赫然發現褻衣已經被掙脫得差不多,他一邊收攏衣服,急急忙忙地往上套,一邊拚命地用手去搖晃孟戚。

白髮白須的秦老先生,頭重腳輕地走到桌邊坐下了。

嚇得墨鯉也不變回去了,直接裹着衣服翻儲葯的瓷瓶。

“老師,護心丹……”

秦逯心情十分複雜,其實他遠遠地看到客棧有窗戶開着,自己弟子跟一個陌生人走到窗邊。

這深更半夜的,原本不適合碰面,孰料屋子裏竟傳出孩童的嬉笑聲,秦逯一時詫異,加之他是接了薛娘子的急信趕來的,本就放心不下墨鯉,結果這一看,就看到了無比荒謬的一幕。

長得跟徒弟小時候一模一樣的孩子?

徒弟出門一趟,兩年未滿,連孩子都有了?還是兩個?!

秦老先生恍惚之間,忽然聽見那孩子熟悉的呼喚聲,飄蕩到半空的心總算落了下來。

於是他默默望向來不及穿好衣服,巴巴地跑向自己遞葯的胖小鯉。

還有旁邊神情訕訕的小娃,粉嫩的臉頰鼓鼓的,短短的手臂圓滾滾,刺骨寒風裏光着胖腳丫站在地上,一點都沒有怕冷的樣子,跟墨鯉站在一處,簡直是年畫上的一對金童。

“為師沒事。”

秦老先生定了定神,捋着鬍鬚問,“這就是你找到的……”

“同伴,孟兄是上雲山的龍脈。”墨鯉憂心忡忡地抓着藥瓶不敢放。

秦逯聞言吃了一驚,他當然知道上雲山在哪裏,下意識摸向袖中薛珠送來書信,頓時恍然大悟。

太京附近生出的龍脈,難怪會是楚朝國師。

乖乖地跟墨鯉並肩站在一起的孟戚,悄悄戳了戳墨鯉的胳膊。

墨鯉回頭,對上了孟戚得意洋洋的目光,兩人現在太矮,只要不仰頭,秦逯就算坐着也別想看見他們的表情。

——八十七歲的年紀問題忽然解決,能變大變小,還有什麼年歲不當?

墨鯉若有所思,沒錯,變胖娃娃,總比當場變沙鼠給秦逯解釋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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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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