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我要你的手心
許溫嵐擔心他瞧見喂草莓的一幕,腳跟像站不穩似的發虛,視線卻直直對撞上他揣摩的目光。
許任文用手背敲下門板,退出房間:“趕緊出來。”
他的話不容置喙,彷彿下的是一道鐵令。
許溫嵐深思片刻,決定出去跟他談談,把心底的話徹底說明白。
離開前,許溫嵐回頭看一眼方奕暘,暗想他戴眼罩不能看東西,吃草莓咬到她手指,應該是無意的舉動。
她輕輕地說:“我走了。”
“剛剛吃到的很甜,謝謝你的……”方奕暘話語拖得餘味綿長,重重地落音,“草莓。”
許溫嵐回憶起被他咬到的觸感,右手的拇指蜷曲了下,彷彿被滾燙的熱水燙着了,那股異樣的躁熱流竄進顱頂。
她張嘴想問他,最後閉上了。
有些話難以啟齒。
窗口邊,許任文指間夾煙,對窗外吐出煙圈,深黑的眼眸盯梢柏樹落下的影子,若有所思。
許溫嵐走近問:“你以前不會抽煙,什麼時候開始的?”
許任文察覺許溫嵐在側,左手倏地插進口袋裏,用右手中指彈掉煙灰:“大概一年前吧,心煩的話會跟廖哥抽上幾根。”
許溫嵐諷刺地說:“你跟他學了不少好東西。”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沒他我也活不過今天。”許任文深吸一口煙,呼出淡青色的煙氣,“最近你跟那個香港人很親近,有沒有探出點東西?”
許溫嵐說:“才一天而已,你問的太急了。而且我跟他還不熟,有些事別亂猜。”
許任文冷笑:“我擔心你沒探出來,就被他誘惑了。”
他果然看到了,還想用哥哥的身份,教訓她一頓嗎?
許溫嵐順着他的視線,看向魁梧壯碩的柏樹:“你記不記得,這棵大柏樹是我出生的那年,爸爸從很遠的地方移植過來的。”
許任文蹙起眉頭:“不要轉話題。”
“他生前最喜歡樹木,除了這棵柏樹,家附近其他的樹,也是他一手呵護。”許溫嵐自顧自的說,“他常說教人就好比植樹,要打好根基,讓樹榦挺直向天生長,因此從小對我們很嚴厲,特別是對你……”
許任文額頭的青筋暴起:“別講了。”
許溫嵐繼續說:“可他沒想到,在湖島長大的人,太容易被外界誘惑。”
許任文暴吼一聲:“夠了!都過去了!”
“好,那聊聊現在的。”許溫嵐意味深長的笑,指着走廊放舊相框的凹槽,唯一一幅相框的正面卻背對着他們,“那副相框是不是你轉過去的?”
許任文的目光移向相框,滿臉不耐煩:“你又想說什麼?”
許溫嵐把照片擺正:“你不看看嗎?”
相框赫然是一張泛黃的舊照,在二十多年前拍攝。照片中年輕的英俊男人,梳着上個世紀最流行的中分頭,雙手摟起身穿粉紅棉衣的女嬰,身邊站着只有他膝蓋高的兩歲小男孩,手捧一根五彩棒棒糖,通紅的小臉哭得皺巴巴的。
她記得爸爸曾經說過,拍照片之前,她哥的棒棒糖掉在地上,髒兮兮的不能吃,才哭的那麼委屈。
許任文看着照片愣神,好一會才察覺指尖被煙頭燙紅了,甩手把煙頭丟在地上踩滅,手插着口袋轉身就走,脖子微微縮起,彷彿畏懼着什麼。
許溫嵐在他身後嘆息:“我懂了,原來你不敢見他。”
………
那一晚,廖哥難得沒吆喝打牌,一樓異常的安靜。
許溫嵐睡得很不踏實,夢到年幼的時候,梳着兩根麻花辮,蹲在枝葉繁茂的柏樹下捏泥人,玩着正起勁,突然哇哇大哭起來。
當時只有六歲的許任文,蹬着小短腿跑來,俯下身細瞧妹妹的淚眼,嘴裏抱怨地說:“愛哭鬼,你又哭什麼?”
小溫嵐抬起蓮藕似的小胳膊,指向草地上的泥人:“大的是爸爸,小的是你,最小的是我,那我的媽媽呢?湯池家裏有媽媽,為什麼我們家沒有?”
許任文撓撓後腦勺:“我也不知道。”
小溫嵐淚眼朦朧的看他:“哥哥,你看過媽媽沒?”
許任文愣住了:“記得吧,別說媽媽的事了……”
小孩對四歲以前的記憶是模糊的,他依稀記得有個溫柔的女人照顧自己,但完全想不起她長得什麼模樣。
小溫嵐鼓起腮幫子,堅持問:“媽媽在哪?”
許任文做了噓的動作,目光越過小溫嵐望向柏樹,眼底透出懼色:“閉嘴,爸爸會生氣的。”
小溫嵐轉過頭,看見碩大的柏樹后立着一個男人,修長的手搭在柏樹粗糙的樹榦,昏黃的夕陽從身後籠罩他高大挺拔的身影,面容在婆娑的樹影下模糊不清。
父親在她的記憶深處,是最強悍最有安全感的存在。
而在那一刻,她無比畏懼着他。
許溫嵐從夢中驚醒,只覺被褥一片冰涼。
從小到大,她睡覺踢被子的壞習慣,一直沒能改掉。
半夜口乾的難受,她難耐地起床去一樓倒杯熱水,剛踏出卧室,發現對面方奕暘的房門是開的。
這很不正常,他們平時關押方奕暘,只要沒進去,一定會記得鎖死房門。
許溫嵐打開房間的燈,四周沒一道人影,只瞧見床底下掉落套腳的鐵鏈。
她立即跑向許任文的房間,發現他不在屋內,連廖哥和胡飛也不見了。
如同迷途在深淵中,她無措地跑出房屋尋找,瞥見倉庫窗口透出的一束微弱光亮。
許溫嵐順着光線,悄聲走到倉庫的窗外,聽到這麼一段對話。
“不錯嘛,你跟胡飛整晚待在倉庫,把這裏搞得跟牢房一樣。”
“對啊廖哥,這才是真正關人的地方,樓上得空出一套房間,還以為給他住的是招待所呢。”
“倉庫關人比較便利,而且我妹也住在二樓,最好要他們保持距離。”
“哈哈,你難道擔心他倆搞出點玩意來?那不更好嘛,港仔可是超有錢的,說不定你妹能當闊太太呢,嘿嘿嘿……”
鎖門的響動和腳步聲消失后,許溫嵐等過段時間,才嘗試着偷溜進倉庫。
倉庫是許父在世前,存放雕刻用的木頭的地方,幾塊木頭不值多少錢,倉庫僅有的兩扇通風窗就沒做防盜窗。
通風窗離地面距離有兩米距離,剛好院子裏擺着廢棄的木頭梯子,許溫嵐利用它爬到通風窗,透過窗口窺視昏暗無光的倉庫內部,依稀記得通風窗底下是張桌子,希望許任文他們沒有搬動。
她咬了咬牙,從窗口一躍跳進去,結果預測失敗,底下是硬邦邦的地面。
這一跳跳得腳底發麻,腿的肌腱彷彿斷裂開,她疼得險些掉出淚來,硬挺着扶牆壁站起身。
“是你來了嗎?”
幽暗沉寂的室內響起清冽的嗓音,彷彿珍珠滾落玉盤的震響,令人心驚又歡喜。
他說話向來是平緩從容的,她還是第一次聽到他語調流露出急切,彷彿瞬間沒掩飾住他的歡喜。
剎那之間,她覺得這一跳是值得的,低聲回應:“是我。”
他又問:“我剛聽到很重的倒地聲,你是從窗口跳下來的?腳是不是受傷了?”
“有點酸疼,沒事的。”她怕被發現不敢開燈,在黑暗中摸索牆面,觸碰到冰涼的柱形鐵杆。
原來許任文改造了建在倉庫里的工作室,拆掉下半扇木門,圍一堵像監獄一樣的柵欄鐵門,將方奕暘囚禁在裏面。
“以後不準這樣。”他似乎有點生氣,“萬一地面有玻璃碎片,你的腳可能要廢了。”
她輕輕地嗯一聲:“你在裏面還好嗎?”
他舒朗的笑了笑:“你別擔心我,確實像你哥說的,裏頭一切很便利,有張小床和衛生間。他們解下我的手銬和腳鏈,也鬆開了眼罩,比先前的房間自由多了。”
原來他耳朵非常敏銳,隔那麼遠距離,也能聽到廖哥他們的對話。
他知道許任文是她哥,是什麼時候曉得的?
豈不是闊太太的言論,他也聽得一清二楚?
不知道他有何感想,別真以為她接近他,是為了做闊太太。
她越想越不自在:“我先回去了。這裏跟地下室一樣容易潮濕,夜晚睡覺可能會有點冷。你先睡一晚,冷的話明天告訴我,我再給你拿張被子。”
“現在就有點涼,總想找東西暖暖。”
“我馬上拿來。”
“被子我不需要。”他聲音放緩,無限溫柔,“我要的是你的手心,能給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