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拔弩張
何小曼臉色微微一變。這個侯玉芳不光嘴臟,還陰毒,說話完全不負責任的。跟這種人再玩客氣的,那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當即臉色一沉,死死地盯着侯玉芳。偏偏不說話。
侯玉芳就是欺負何小曼年輕,再怎麼氣勢足,看這張臉也就是二十歲的樣子,而且之前也聽李軍在家說過何小曼的來歷,知道她是個半脫產的大學生,心想着不過就是個讀了幾天書的書生,老娘一車髒話砸死你,砸到你抬不起頭來。
她哪知道,何小曼可是從珍珠弄廝殺出來的人才。什麼髒話沒聽過,家裏還出品了一個“珍珠弄頭號潑婦”,侯玉芳這算盤打得也太想當然了。
一通髒話吼完,發現何小曼竟然一聲不吭,全然不是想像中惱羞成怒的樣子,侯玉芳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但作為存了心來鬧事,且還留了後手的“職業選手”,侯玉芳也是很會自我加戲的。她胖軀一振,又叫道:“是不是被我說中了,看你心虛的樣子!就知道你不要臉!把我家老李放出來!”
“等等。”何小曼手掌向下壓了壓,聲音並不高,卻很沉穩,“我不喜歡聽狗叫……不不不,不能污辱好狗。應該說,我不喜歡聽瘋狗叫,我喜歡聽人話。”
一轉身,隨手指了一個:“麻煩你去我辦公室,把我桌上的小錄音機拿來。”
侯玉芳一愣,不知道她想幹嘛。但轉念一想,竟然把自己比作瘋狗,又是氣不打一處來,“砰砰砰”連拍三下桌子:“罵誰呢!你個千人睡的東西……”
會議室門口迅速旋進來一個人,卻是鐵青着臉的丁硯。他是剛剛才聽說有人來廠里鬧事,怕何小曼吃虧,立刻就跑了過來,哪知道一到門口,就聽到這麼不堪入耳的垃圾話。
哪裏還能忍,要不是怕髒了自己的手,恨不得一拳招呼到那張胖臉上。
“罵你?你要是再敢口出狂言,信不信我立刻揍你!”丁硯暴怒地衝到侯玉芳跟前,手指上了她的鼻子。
丁硯生得高,雖然平常是一副斯文樣子,但暴怒之下,額頭頸間青筋爆起,加之健身之後肌肉也頗可觀,此刻全身都進入一觸擊發的“備戰”狀態,樣子居然也很是駭人。
“打人啦!東方廠的人打人啦!”侯玉芳尖叫。
“閉嘴!”丁硯大吼,巨大的聲浪將侯玉芳嚇得一震,頓時住了嘴。丁硯指着她,咬牙道,“我可不是東方廠的人,打了你也白打,你嘴再這麼臟試試。”
侯玉芳目瞪口呆,她以前也是常來廠里蹭吃蹭喝的,的確沒見過這麼一號人。而且像她這種人,絕對的欺軟怕硬,見丁硯果然是隨時拳頭都會落下的樣子,存的一肚子髒話,半句也不敢往外禿嚕了。
先前那人從廠長室取了小錄音機,一路小跑過來。“何總,給。”遞給了何小曼。
這錄音機是平常何小曼用來聽聽英語磁帶的。她現在接觸的外賓其實不多,也怕自己口語能力退化,所以丁硯拿了一隻小錄音機給她放辦公室,閑來聽聽,就當練練語感。
今天倒派上了用場。
她將錄音機往桌上一放,冷冷地望着侯玉芳:“如果你覺得自己罵得特別精彩,不要緊,我替你紀錄下來,發揚光大嘛。我完全不介意回放給大家聽聽。”
“如果覺得罵罵我就能出氣,悉聽尊便。若是想欺負我臉皮薄,要我好看,你就打錯了主意,你但凡罵得出口,我就放得出去,不信你試試!”
又冷笑一聲:“不過你罵起來可小心點,剛剛那些話,是徹頭徹尾的誹謗,錄下來就是證據,我可以告你。”
說完,伸手按下錄音鍵,笑吟吟地望着侯玉芳:“來,你可以開始了,想說什麼,都幫你記着呢。”
這笑,看似滿面春風,其實卻滿是嘲諷。侯玉芳再度目瞪口呆。
什麼叫發泄,什麼叫撒潑,講究的是隨到隨撒,講究的是一氣呵成。你何小曼來架個錄音機……還讓不讓人家發揮!
面對話筒還能越戰越勇的,那叫藝術家。侯玉芳是哪門子狗屁藝術家了,話筒遞給她,當場就慫了。
之前撒潑是想羞辱人,結果發現何小曼臉皮居然比想像的厚。這走向完全出乎意料。
又有丁硯的鐵拳伺候着,隨時都會落下。
侯玉芳尷尬了,繼續罵吧,非但根本傷不到何小曼半分毫,反而還有可能刺激丁硯將自己揍一頓。
不罵吧……咽不下這口氣!
望了望“嗞嗞”作響的錄音機,侯玉芳一時竟不知道該罵哪一句。磁帶正以均勻速度轉着,記錄著在場的每分每秒,甚至每一下呼吸。
她卡殼了。那些上不得檯面的粗話髒話,要真從錄音機里出來,鬼知道何小曼拿怎麼發揮,會哪去派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侯玉芳漲得臉皮通紅,一句都罵不出來了。
何小曼和丁硯飛快對視一眼,交換了感激和依賴,又立即將眼神收回,望着一臉恨意的侯玉芳。
錄音機的出現,讓她迅速扭轉局面,變被動為主動。更別說還有丁硯在虎視眈眈。何小曼越發胸有成竹。
“多能的人啊,不是能罵出花么,怎麼不罵了?你這樣披頭散髮衝到廠里來,是要我好看呢,還是想救你家老李呢?”
侯玉芳也經不起這刺激,粗話是不罵了,情緒開關一轉換,立刻開始聲淚俱下。
“你把我家老李弄哪兒去了……嗚嗚嗚……老李好好地來上個班,就再也沒回來,你說,不是你弄走是誰弄走,你把老李還給我……”
哭得情緒蠻到位,不過因為一邊哭還一邊觀察何小曼的反應,顯得演技略為浮誇。
“帶走李軍的是市紀委,你身為家屬應該做的是配合調查,而不是到廠里來又哭又鬧。如今廠里已經部分恢復生產,你涉嫌擾亂生產秩序,好自為之。”
何小曼聲音又清脆又響亮,在會議室里傳出甚遠,連窗外的人都聽得到。
侯玉芳大叫:“何小曼你過河拆橋!我們老李為東方廠做了一輩子貢獻,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為了自己往上爬,把我家老李這麼多年的成績一筆抹殺!”
一邊叫着,一邊眼睛就往會議室門口瞄。會議室外很多職工在看熱鬧呢,就算今天得不到什麼實惠,她能動搖動搖軍心也是好的。
何小曼一眼就看穿了她。豁地起身,走到會議室門口,一把將大門拉開。
外面果然聚了好多職工,一見何小曼繃著一張“戰鬥臉”,頓時嘩然。
“來啊,你不就是想喊給全廠職工聽聽嘛!原本還想給李軍留點兒面子,看來也不要了。”
何小曼冷笑着轉身,對着圍到里三層外三層的職工大聲道:“各位都是東方印染廠的老職工,眼見着這家曾經輝煌的企業一步一步走向沒落。是紡織行業不行了嗎?不是!是印染行業落後了嗎?也不是!真如李軍之前跟大家所說,是東方印染廠的職工結構出了問題嗎?更不是!”
職工們凝神屏氣,紛紛看向何小曼。
他們平常開大會,從來都是廠領導說什麼就是什麼,向來是傳達的最末端,沒有半點兒參與感。而崇光廠的工作組來了之後,聽說崇光廠好幾樣重要決策竟然都是職工大會投票決定,不由羨慕萬分。
如今看着何小曼,又知她在崇光廠是狠狠干出了一番事業,走了不少新路子的,再想到她來到東方廠,吃住都和職工在一起,竟是不太關心原來那些吃閑飯的幹部,反而更看重職工的感受,天天在車間裏轉悠。
再看她的目光,就彷彿看個女神。
被她幾個排山倒海的自問自答一激勵,一位工人勇敢地大聲問:“那請何總告訴我們,問題告訴出在哪裏?”
何小曼朗聲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東方廠被落後的技術拖累幾分、被冗餘的人員盤剝幾分、更被李軍這樣貪污腐敗者挖掉幾分,苦苦支撐已難以為繼,偏偏以李軍為首的部分廠領導不顧東方廠實際情況,盲目引進進口生產線,成為壓垮東方廠的最後一根稻草……”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只覺得何小曼句句說在了點子上。
尤其李軍的貪污腐敗,縱然他已經被審計出問題,人也被紀委帶走,也無人敢提及,在東方廠似乎是個諱莫如深的問題,第一次被人公開提及,竟然就是在這樣的場合,面對這樣的人員。
怎不教眾人生出一種“靴子終於落地”的感覺。
何小曼卻還沒有說完,既然侯玉芳逼她開了口,她不把侯玉芳打到沒有還手之力,這“何總”還怎麼當得下去。
“李軍的家屬,是吧。你口口聲聲說你家老李對東方印染廠有貢獻。好,原本我還想給他這個‘前領導’留幾分薄面,看來也完全不需要了。不給點數據你看看,你還真不知道你家老李在東方廠一直扮演着怎樣的角色。”
何小曼一揚腦袋:“明天上午,東方印染廠的部分審計報告影印件將會張貼到厂部宣傳欄,向諸位職工公示,大家就會明白,你們的李副廠長這麼多年對東方廠到底是在‘貢獻’還是在‘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