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文解讀《離婚女人日記》
我真的不懂女人。讀了娟子的小說《離婚女人日記》,我愈發相信自己不懂女人。我還隱約記得《莎菲女士的日記》裏的那個莎菲,野性,孤傲,倔強,那個愛着**美,更愛着靈魂的力量與美的女子,那個不惜以自我毀滅來求生求愛求路的女子。丁玲筆下的莎菲有如焰火,美麗,真實,熱烈,卻短暫哀傷。她用生命唱了一首凄厲的哀歌。記得多年前我讀它的時候,以為那已經是絕唱。
不曾想七十多年後,我又在娟子的小說里聽到了類似莎菲的哀歌。娟子的離婚女人叫曾琳,因為不能原諒丈夫的一夜情而離婚。曾琳的丈夫有着世俗女人所夢想的一切,金錢,才華,英俊,寬厚,深情。她丈夫的所謂“一夜情”,其實也只是個誤會。離婚後的曾琳雖然沉浮情海,最終知道離異的丈夫才是她真正需要的男人。那個男人一直執着地等着她哩!她剛打算重回丈夫懷抱,丈夫卻為了給她摘一朵盛開的鮮花而喪身懸崖。丈夫的死,與其說是愛她,不如說是為了滿足她的任性。順便說幾句無關宏旨的話:娟子替曾琳打好了如意算盤,這個女人人見人愛,而她讓所有男人着迷的理由居然是她的自恃、自私、自戀和野蠻、驕橫。任她如何在男人世界裏放浪自己,那位因為“一夜情”而抱愧終生的前夫卻苦苦地等着她,甚至不惜為了依順她的小性子而去喪命!
丁玲的莎菲要的是什麼?個性解放和戀愛自由?她都得到了。可她卻頹廢絕望到要死。娟子的曾琳要的是什麼?最初她要自尊,平等,自立,最後卻對着男人哀哭,請求他收容她的靈魂。莎菲把女人的天性說得再簡單不過:我了解我自己,不過是一個女性十足的女人,女人是只把心思放到她要征服的男人們身上。曾琳最後怎麼說呢?她說,一個女人從想擺脫男人而獨立的那一天起,悲劇就已經拉開了序幕。真正的女人是從靈魂上把自己歸屬給男人的。女人一生的最高追求,就是能夠對着一個要她的男人說:我是你的!
莎菲和曾琳有區別嗎?從年齡上來說,莎菲也許是曾琳的曾祖母。可她們關心的依然只是男人,只有男人。只不過從我要的男人,變成要我的男人。這是進步還是倒退?從丁玲或娟子的小說中,我怎麼覺得男人和女人就是獵手與獵物的關係?一個要征服男人,一個等待着被男人征服。人類從誕生時起就是漁獵一族。人類的歷史就是漁獵的歷史。獲取,佔有,利用,支配,這難道不是人類永遠的**和生活嗎?既然漁獵肉類食品是人類的理所當然,男人或女人的相互漁獵難道不是理所當然嗎?
宿命這個詞我總懷疑是最懶惰最不想負責任的人發明的。佛經里說能認清自己宿命的人有慧根,看得清前生來世,所以安命,所以能順生。那確實好,免去了多少的痛苦,多少的掙扎,多少的妄念。可是,又有多少人明知宿命在前,卻能真正做到安心呢?我們總是聽到人說“不甘心啊,不甘心啊”。不知為什麼,我聽了這些話,心裏總是感動。也許,就是因為人類除了有宿命之外,還多少有一些不甘心,世界才不會那麼一片死寂吧。
如果相信《聖經》,女人的宿命是好像必須歸屬男人,因為女人本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做的。雖然取出來了,可是忘記不了出處,一心一意想回到男人身上去。但女人畢竟不只是一根肋骨了,她已經是一個人,和男人一樣思考,感覺,行動,有**,有愛憎。那麼她們能像男人一樣生活嗎?照娟子或者曾琳的想法,這已經是悲劇的序幕。安守宿命去生活嗎?女人們不如趁早別活了,正如一部早就知道結局的書有什麼看頭呢?
美國有一本書,叫《感性女人》,裏面有一段話:“女士,在你的床上,鏡子上,牆上貼上標記,直到你生命的每一部分都了解它:命中注定我們要去取悅、刺激並滿足男人這種動物。”
男人的確不過是種動物罷了,我沒發現他們哪地方比女人高貴。可是,我卻但願女人不是男人這種動物飼養的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