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第十六章五
吃完早餐,我給周怡家裏打了個電話。鈴聲響了很久,最後變成了忙音。看來這丫頭還是宿醉未醒。顧不上她了,先去上班吧。剛進辦公室,小林進來了。他說,恭喜領導,調令下來了。說著把一份文件放在我檯面。那是一份任命我為東平海關常務副關長的文件。我的碼頭辦事處主任(副處級)算是做到頭了。看到這份文件,我竟然沒有太多的驚喜,這儘管是一份平級調動的文件,可它的意義卻很深遠。從排位看,我從第五一下子跳到第二了,而且儼然要做第一了。小林說,領導,幾時給你賀一賀?我說,算了,咱們低調一些,回頭找幾個兄弟聚一聚就行了。小林走後,我坐在辦公室里發愣。我覺得自己像個催命鬼一樣把石留催上了路。她把位子給我空出來了,我終於如願以償,可我心裏沒有任何快樂可言。下午到東平海關報到。老楊過來了,親自陪我去上任。開完會已經五點半。馮子興和我陪老楊一行去迎賓館吃飯。我估計馬羚會過來,果然一到六點半,馬羚進來了。服務員在我跟老楊之間加了個座。馬羚坐下后,踢了我一腳,我沒有避開,也沒有反應。搞得她吃了一驚,偷偷看了我好幾次。後來她偷偷對我說,幹嗎呢?悶悶不樂,是不是想着我要炮製你?我說,咱們同事聚餐,你跑來幹什麼?馬羚說,啊,因為這個不高興呀,活該。上了白酒,大家都說要賀我,輪着敬我的酒。除了馬羚,他們全是我領導,我不好推辭,一杯杯地干,幹完了還得回敬他們。菜上到一半,我就醉了。說話語無倫次,站起來就左右搖晃,到後來也不認得馬羚是誰了。馬羚一看不是個事,就在迎賓館開了房,讓我休息。她交待一個服務員侍候我,自己又下去陪領導,陪到九點鐘才把他們送走。晚上馬羚沒有回家,就在旅館裏陪我,可我一點也不知道,直到第二天醒來,才發現她躺在我身邊。我摸了摸她,發現她就穿着內褲。我四處看了一下,發現她的外衣扔在沙發上。馬羚給我摸醒了,她在我臉上拍了拍,說,酒勁過了?我還以為你醒不來呢。我說,想我死呀,沒門,這輩子呀我絕不會讓你做寡婦。馬羚說,行,你死了我就殉情,遂你的願。說完爬起身,刷牙洗臉穿衣服。最後站在我面前,問要不要送我去單位。我說,咱不是新配了司機嗎?叫司機來接我。馬羚說,是啊,我差點忘了,你高升了呢。那我先走了,江關長。我說,別走呀,我請你喝早茶。馬羚說,免了吧。我搬進了李一良副關長的辦公室。這位老同志扶貧回來後去了汕頭當監察特派員。按理我該坐石留的辦公室,可是她的東西全在裏面,而且她還沒有入土為安,大家怕不吉利。其實我是很願意坐在她辦公室里,坐她坐過的椅子,睡她睡過的床,每天睹物思人,就算心裏不痛快我也願意。可他們不讓我搬進去。他們是為我好。在每一件事上,他們都會想盡辦法討好我。現在連老楊都有些討好我的味道。昨天開完會,他單獨召見我,說老馮快到點了,黨組準備把他轉成虛職,也就是說準備把東平交給我打理。老楊這麼著急告訴我這事,讓我覺得這事很不正常。我覺得憑我這身份,老楊是不值得這麼做的,那麼他是衝著誰呢?除了馬羚,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周怡打電話來了。這丫頭終於睡醒了,她說,你是不是太急了點,石留的屍骨還未寒呢。我說,關我屁事,我也是身不由己。周怡說,那是,大家都這麼說呢。叭的一聲把電話掛了。這個電話搞得我一天都沒情緒。後來馮子興召集開會,討論石留的追悼會,我一句話也不說,他還以為我對他很大意見呢。其實我現在對誰也沒有意見,我只是跟自己過不去而已。有關石留追悼會的事,我不想回憶了。我想讓那一幕留在心底。當那個曾經鮮活的**終於化作一縷青煙時,我竟然沒有失聲痛哭。馬羚還以為我會流一堆馬尿呢,她很擔心我,陪着我去參加告別儀式,寸步不離。追悼會上,我竟然沒有看到周怡,奇怪的是沒有看到她我竟然也不吃驚。讓我吃驚的是追悼會後吳進來找我了。吳進在三松堂跟我見面。他坐在一個角落裏,桌上放着一個黑布包着的方匣子。我猛然意識到那是石留的骨灰。在石留的追悼會上,當她化成一縷青煙的時候,我猛然想起她給我的遺言,要我把她的骨灰帶回家。可我根本就沒有資格拿她的骨灰,我算是她什麼人啦。她有親人,有弟弟,有母親,還有前丈夫和一個名義上的兒子,我算什麼呀?所以我把那句話活生生吞進了肚裏,對誰也沒說。反正我已經負了她一生,也不怕再負她一次。我拉開椅子,先坐下,才伸出手,有些顫抖地指着那個匣子說,是石留?吳進說,是她,她給你留了遺言,要你把她帶回去。我望着那個灰布矇著的黑匣子,半天說不出話。我原來還以為她說說就算了,沒想到她說到做到。死後也要把我擺上台呀。我說,她家裏不是來了人嗎?再說,還有你。吳進說,她家裏是來了人,可家人也得尊重她的意見呀。我說,可不可以讓我看看她的遺囑?吳進說,在裏面包著呢。我輕輕拆開那塊布,那隻黑色的匣子上放着一個黃色的信封。信封沒有封口。我拿出石留的遺囑,飛快地看了一遍。感覺心像給抽空了一樣。石留除了要求我把她帶回家,還送了我一份禮物。禮物放在她睡房的保險櫃裏。吳進把房間鑰匙給了我。他說,你自己去吧。我把石留捧在胸前,感覺那個東西冰涼涼的。我說,咱們吃點東西吧?吳進說,行,你要吃什麼?我幫你叫。我說,我想喝點酒,你願意陪我喝一杯嗎?吳進招手叫服務員拿來四支珠啤。把面前的杯子滿上,我舉起酒杯,對吳進說,多謝你這麼多年來對石留的關照。吳進說,你不用謝我,我從來沒關照她,是她自己關照自己。我把杯子裏的酒喝了,說,以前年輕,心高氣傲,多有得罪,你就別放在心上,在石留這件事上,我是要謝你。吳進說,我說的是實話,我真的從沒關照她。這麼多年來,我一直羞於啟齒,我跟她名義上是夫妻,實際上從來就沒有夫妻之實,一天也沒有過。我說,這不可能。吳進說,我知道說出來誰也不會相信,現在更是死無對證。實話跟你說,我連她的手都沒有碰過,除非打她的時候。我說,你打她?你竟然打她?吳進說,是,因為我恨你,也恨她,既然不願意跟我過日子,為什麼要嫁給我,理由只有一個,她心裏有你。所以當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我時,我打了她。從那以後,她就不再踏進家門。再後來,她去了東村海關。我來了東平,我們是真正的有名無實。我終於明白了石留那句話的含義,她說一切都是拜我所賜。我算是把她害慘了。就像當年洪玫把我害慘了一樣。可我接受了幾乎所有的女人,她卻不願意接受一個男人。這就是我跟她,也是男人跟女人的巨大差別。吳進說到傷心處開始泣不成聲。我覺得該泣不成聲的應該是我,可我竟然沒有哭,一滴眼淚也沒有。我不知道如何勸他,我知道說什麼都沒有意義,只能陪他喝酒,一杯又一杯。喝到八支啤酒的時候,吳進站了起來,說,我走了。我沒有站起來送他,我坐着,把剩下的兩支酒慢慢喝光。然後我把石留抱了起來,拿着那串鑰匙和那封信。我要去石留的睡房,拿她給我的禮物。這輩子我還沒收到過石留的禮物呢,她給我的是她的全副身心。石留住的是三室一廳的房子。廳很大,有三十幾平方,由於放的東西很少,顯得空空蕩蕩的。她顯然很少在廳里活動,幾張沙發像新買的一樣,地面積滿了灰塵。我逐一看了三個房間,才確定她的睡房是靠東邊帶衛生間的那個。房裏一個衣櫃、一張大床、一張梳妝枱,梳妝枱旁邊放着一隻綠色的保險柜。我在梳妝枱上發現了一張石留的相片,裝在一個玻璃鏡框裏。她穿着一件白底藍花的連衣裙,梳着兩條大辮子。那件裙子的布料有些舊,相片也有些黃,估計是八年前的作品。那時她還在讀大學呢。她沒有笑,兩隻大眼睛水靈靈的,正盯着我。我在她臉上摸了一下,說,你想告訴我什麼?來這兒已經八年了,多快呀。她比我小一歲,我跟她是同月出生的,她初八,我十五。上了初中我們才認識,算起來整整二十年了。我跪在保險柜前,把鑰匙插了進去。拉開保險柜的門,裏面有一個紅布包着的東西,我摸了出來,拆開紅布,裏面又有個紅木盆子,做得很精緻。我吸了口氣,輕輕打開盒蓋。裏面放了三樣東西:一支黑色的英雄鋼筆、一個天藍色的髮夾、一張紅葉書籤。書籤是大一那年去游香山買來寄給她的,已經十三年了,鋼筆是她考上大學那年我送的,已經十四年了,髮夾是她來南州那年在北京路買的,也是八年前的事了。這就是我送給她的全部禮物。我把盒子蓋上,用紅布包裹盒子的時候,我開始流淚,淚水像斷線的珍珠,嘩嘩直往下掉。我從桌上抓了把紙巾,一邊擦淚一邊向沖涼房走去。在嘩嘩的流水中聲,我無法抑制接連不斷的哽咽。我只好把頭埋在水龍頭下面,讓涼水直衝面門。然後我喘了一大口氣,像狼一樣嗷叫。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