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第十六章三
回到碼頭已經十點多,單位門口停滿了車,連我的車位也給人佔了。我心裏有些火,卻找不到人發泄。走進報關廳,小林趕緊走了過來,說,領導,你總算回來了,出大事了。我說,出啥大事?幹嗎不給我打電話?小林說,你看看手機,沒開機吧?我拿出來一看,還真沒開。小林把我拉進樣品房,把門關上。看他那緊張的樣子,我知道外面來了不速之客。小林從口袋裏拿了份單出來,說,就是這票貨。那是一張出口報關單的複印件。從單面上看,是一票很普通的出口貨物,三個吉櫃。上面有審單和查驗關員的簽名,也就是說,這是一票查過貨的出口報關單。我說,怎麼啦?小林說,就是這三隻櫃,在香港給截住了,查獲了二百五十三公斤海洛英。我說,這不是吉櫃嗎?小林說,慘就慘在這裏,是吉櫃,還查過貨。我氣得直哆嗦,結結巴巴地說,這,這都是什麼事兒呀?我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煙,好容易抽出一根,半天點不着火。小林拿出打火機,幫我點上了。我狠命地抽了一口,說,來了什麼人?小林說,幾撥人呢,國際刑警,偵查局,監管,監察,楊主任帶隊。我說,去見見他們。臨出門,我從小林手裏把報關單拿了過來,想看看貨主是誰,可是上面沒寫,經營單位寫的是外貿公司。我說,知道貨主是誰嗎?小林說,洪玫。我就怕聽到這個名字,可偏偏就是她。這個蠢女人,她真是敢作敢為。會議室里坐滿了人,監管處程處長正在發言。看到我,程處長暫停了一下。楊福承說,江主任,坐這邊。我走過去,在楊福承身邊坐下。楊福承說,剛休完假?我說,是。楊福承說,今天才來上班哪?我說,是。程處長繼續發言。他說,事件發生后,我們積極配合有關方面包括國際刑警開展工作,採取的措施是積極的,有效的,得到了有關方面的肯定。東平海關也能面對事實,目前正在認真調查案情,爭取儘快查清事實,書面向關黨組彙報,對有關當事人要嚴肅處理,絕不姑息。看來除了查驗關員在劫難逃,某個領導同志也得犧牲掉。我開始細細回味老楊的話,突然明白老楊這幾句話不是隨便說的,他是在有意保護我。我剛才沒有認真看那票報關單的日期,如果那票出口貨物是在我休假期間發生的,我就沒有領導責任了。那麼處一級的領導責任就不可避免地要由石留承擔。想到這裏,我覺得心跳異常。我瞅了石留一眼,她正把頭靠在沙發靠背上,面無表情。那時我突然對洪玫恨得出奇。她自己蠢也就算了,幹嗎要把我們拖下水?不管她是有意還是無意,看來這次她是逃不脫牢獄之災了。想到要判刑,我又覺得心裏難受極了。她拋夫棄子,折騰來折騰去,不過是想過得好一點。現在好了,把自己折騰到牢裏去了,甚至可能把腦袋折騰沒了,她終於可以安靜下來了。人要到這個時候才能安靜下來,是不是太遲了?接着偵查和監察部門的人發言,我算是把一些基本情況聽明白了。洪玫果然給拘留了,兩個查驗幹部也由監察部門控制起來,正在寫檢查。監察部門正在調查他們是否參與了毒品走私,他們要是收了洪玫的錢,恐怕就在劫難逃了。會議開到十二點,大家去吃飯,就在碼頭的餐廳里。在餐廳里等上菜時,我去了趟廁所,給小林打了個電話,問那份報關單是哪天的。小林說,一月十日。這就是說,是在我休假期間的事了。也就是說我有可能避開領導責任了。也就是說石留可能在劫難逃了。想到石留要代我受過,我心裏有些不舒服。我擔心的是這件事會越鬧越大。吃過了飯,國際刑警和省廳的人去了東平公安局。這件案子表明毒品走私已經滲透到東平地頭了,這是一個新的動向。我估計馬仁龍他們有一陣忙乎的。我和石留陪楊福承回辦公室。我問老楊要不要找個地方休息一下,老楊說不用,他讓我回辦公室休息,他要跟石關長談點事。我讓小林開了小會議室,給他們準備了茶水。回到辦公室,我有些心神不寧,不知道老楊找石留談什麼。他把這件事搞得神秘兮兮的,搞得我睡不着覺。我把頭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努力不想什麼。可是頭腦里一片混亂。碼頭也曾經出了些事,是個地方都會有些事的,可從來沒有這麼嚴重。從來沒有這麼多部門一起殺到碼頭來。這件事要是處理不好,我的小前途可能就沒了。前些天,南村海關出了個甲魚案,主管關長差點免了職。那幾個爛甲魚跟毒品比,真是小巫見大巫了。我正胡思亂想,電話響了,嚇得我跳了起來。過了老半天,我才抓起電話,手居然有些發抖。電話是馬羚打來的。她說,我在碼頭門口,你出來一下。這婆娘怎麼跑來碼頭了?到了碼頭居然也不進來,還要我出去。好像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似的。馬羚說完那句話就把電話掛了,我只好出去見她。馬羚的黑色大奔停在路邊的草地里。等我走過去,她把車窗搖下,說,上車。我剛坐上去,她已經把車窗搖上了。我說,幹嗎呢?神神秘秘。馬羚說,給你交待幾句話。我看了馬羚一眼,說,什麼緊要話?至於嘛?馬羚說,我不過是傳遞一個信息,聽不聽由你。低調一點,該幹什麼幹什麼,少摻乎別人的事。我說,你知道什麼啦?誰讓你傳話?馬羚說,我什麼也不知道,也沒有人給我傳話,我擔心你,怕你出事。我說,我能出什麼事?馬羚說,你不出事就好,我就是不想你出事。我說,就這些?就把我叫出來?馬羚說,這些還不夠嗎?我說,行,我回去休息了。我打開車門,下了車,再把車門關上。等我走開十幾步遠,馬羚把車窗搖下,說,晚上早點回來,我煲湯給你喝。我前腳進了辦公室,石留後腳進來了。我說,石關長,請坐。給她倒了杯茶。石留臉色有些暗,看樣子很憔悴。大概是沒睡午覺的緣故。我要是沒睡午覺,一個下午臉都是黑的。石留說,老楊找我談話了。我說啊。我當然知道老楊找她談話了,我叫人開的會議室的門嘛。石留說,老楊讓我承擔起責任。我說,不關你的事呀。石留說,我是主管關長,出事的時候我當班。有這兩條已經足夠了。我責無旁貸。我怔怔地看着她,出不了聲。如果真要追究責任,我才是責無旁貸呢,我是碼頭的一哥,我的手下出了事,我就該負直接領導責任。石留說,老楊叫我明天把檢查交給他。我說,對不起,讓你代我受過。石留說,沒事,你不用低下頭,我有今天,全要拜你所賜。我抬起頭來,看着她的臉,努力想看清她說這句話的表情。石留的臉仍一如既往地平靜,沒有任何喜怒哀樂。我說,這麼多年,如果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請你原諒,我的願望是好的,一直以來,我的願望都是好的,我希望你好,希望你過得好。石留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說的是真話,我能有今天,真的拜你所賜。我要感謝你。石留說完,拿起茶杯,一口把茶喝光了。然後她把茶杯放下,站了起來。石留走到門口,突然迴轉身,看着我,說,想求你件事。我說,求我?什麼事?石留說,如果我死了,麻煩你把我的骨灰帶回老家,埋在我爸的墳旁,生前我沒盡孝,死後就讓我去照顧他。我說,你說什麼呀?不會有事的,最多給你個處分,又不會殺你的頭。石留說,我又沒說現在就死,我是說萬一有一天我死了,求你答應我。我覺得鼻子發酸,眼睛發澀,心裏像堵了一團爛棉絮。如果石留還繼續呆在辦公室里,我可能會忍不住痛哭失聲。下午石留就沒有參加會議,然後她就沒有露面了,她作為一個有責任的領導被停職檢查了。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