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第十三章四
馮子興泡了壺靚茶,等着我。我一進去,他就站起來,說,小江,坐,快請坐。以前他都是叫我江主任的,這個稱呼顯然是想拉近我們倆的距離。坐下后,老馮用手捧着紫砂茶壺,給我倒茶。我說,馮關,我自己來。從他手裏搶過茶壺,先給他的茶杯加滿,再往面前自己的茶杯里倒。馮子興說,這茶是周海濤上次來的時候送給我的,我對茶葉沒研究,但聽說是極品。我喝了一口,感覺味道是不太一般,就說,是好茶。馮子興說,不喝茶的人,喝什麼茶都是浪費,你回頭把這包茶葉拿回去。我說,那怎麼行,這可是周書記給你的禮物。馮子興說,有什麼,最多我再找周海濤要。他把周海濤搬出來,顯然是說自己的地位很重要,周海濤手下的人居然敢給他下套子,也太過分了。我懶得跟他閑扯,就問,馮關長叫我上來,不知有什麼事?馮子興說,啊,沒什麼大事。想跟你聊幾句。昨天人事處下來考察你,按規定是要在全關科級幹部中考察,你來東平時間不長,我擔心大家對你了解不多,可能有些想法,就跟葉處長商量,看能不能在東平碼頭搞民意測驗,老葉開始不同意,他說沒有這個先例,我做了半天工作,我說這樣做也不違背原則,咱們東平碼頭的處級機構已經批下來了,也算是處級單位,所以在東平碼頭搞民意測驗也符合組織原則。後來我還把這個想法跟楊主任彙報了,他也覺得合情合理,老葉這才勉強同意。我後來了解了一下,昨天的民意測驗結果很好,沒有反對意見。這就是說,你在東平碼頭的工作是有成績的。我說,多謝領導,要說有成績也離不開領導的支持和關懷。我故意說多謝領導,而不說多謝馮子興,是要把他的作用區別開來。我知道他的狼子野心,要不是有楊福承,他才不會關照我呢。早把我打入了十八層地獄。馮子興說,東平碼頭是東平海關的重中之重,業務量佔了全關三分之二,在整個南州海關也是首屈一指的,也算是全國的典型,老實說,我對以前的歷任領導是不放心的,後來關黨委決定派你去主政,一開始我也不太放心,有那麼幾個月我是睡不好覺的喲,我擔心出事。出了事我有個領導責任嘛。事實證明,你是值得信任的。你放手干吧,有什麼想法,跟我提。我說,多謝領導的信任和支持。馮子興說,跟我你就不用客氣了。他從柜子裏拿了條煙出來,放在茶几上,說,前幾天外經委老朱拿過來的,是極品雲煙。非要給我,我說我不抽煙,他說不抽就拿去送人。你拿去抽吧。我心想這又是送煙又是送酒,擺的是什麼鴻門宴?嘴裏卻說,馮關,這煙我喜歡,我就好這一口,茶葉我就不拿了,你留着自己喝。茶葉可是好東西,防癌,活血,消滯,清熱。馮子興說,都拿着吧,咱們要人盡其用,也得物盡其用呀。對了,說起外經委,我倒想起來了,馬羚跟老楊出國了啊。你知道了吧?我說,今天早上才聽馬羚說起。馮子興說,那你比我消息靈通啊,我剛才跟老楊通話才知道的。他接着拍了拍腦門,喃喃自語起來,唉,看我這腦子,你跟馬羚,對了,啥時候請我喝喜酒?我說,八字還沒一撇呢,我這是剃頭挑子一頭熱,落花有情,流水無意呀。馮子興呵呵笑着,說,我聽到的版本有所不同啊。他把煙和茶葉用報紙包起來,裝在一個禮品袋裏,放在茶几上。那意思是我該走了。我站起來,說,馮關,要是沒別的事,我就回去上班?馮子興說,好,有事給我電話。說著把禮品袋拿起來,非讓我拎着。下樓梯的時候,我覺得腳步有些飄浮,心裏快樂無比。馬仁龍算是幹了件大快人心的事,我惡毒地希望他再干幾單,這樣我不用愁好煙和好茶了。都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今天算是親身體驗了。我打開后蓋,把煙和茶葉放在尾箱。茶葉準備留給自己喝,香煙準備送馬仁龍。開車回東平碼頭的路上,調查局機動大隊的趙明打了個電話過來。他說,有幾個兄弟今天過來,順道。我說,啊,多謝。接着問他幾時過來吃餐飯。趙明說,再說吧。機動大隊經常光顧東平的幾個碼頭,有時堵在大門口,有時殺進碼頭腹地,但很少來東平碼頭。一來東平碼頭相對比較正常一些,查不出什麼油水,二來趙明是我兄弟,他在學院進修時,我和馬羚都是他的老師,玩得很鐵。加上老楊紅得發紫,我和馬羚又是老楊面前的紅人,趙明自然要網開一面。所以他輕易不派人來,偶爾派人來,總是跟我打聲招呼,倒好像欠了我一份人情似的。趙明這麼會做人,我也不是個蠢蛋,除了經常請他和那幫兄弟吃飯、活動,他的兄弟每次下來,我都要表示一下。我想,老馮這條煙就先貢獻給趙明的兄弟吧,這也叫廢物利用嘛。我把車停在報關大廳門口。幾個兄弟準備出去查貨,領頭的是小劉,我把他叫過來,把調查局要來的事說了,他說,行,領導,我知道怎麼做。路過報關廳,我招手叫小林。他把手上的工作放下,跟着我進了辦公室。我說,趙明打電話來了,有幾個兄弟順道來看看,你把把關,有問題的貨物先扣着。小林說,行,按既定方針辦。我說,你在華興訂間房,有需要的話,吃餐飯。跟着把極品雲煙交給他,讓他轉交趙明的兄弟。我笑着說,這可是馮關長表示的心意。小林說,是嗎,那可真的難得。領導,見者有份吧?我說,你沒收了也行,不過以後有事,你給我兜着。小林說,不是吧?就一條煙?小氣。拿着煙走了。那天壓了十幾票貨,其中有五票是洪玫的。我把她的幾票單拿在手裏研究了半天,三票塑料粒,兩票鋼材。全都報六成。這丫頭都敢做鋼材了。也夠有本事的。鋼材一般人做不了,要一大筆錢做稅款保證金。沒做熟行的,貨主可能也要經營單位交一筆相當於貨款的保證金。一旦砸了,血本無歸,傷了元氣。我心裏想,這婆娘也夠膽的。我把小林找來,問他洪玫做鋼材做多久了。小林說,今天是第一船,她分三票報關。我說,這婆娘運氣也夠糟的。小林說,是呀,趙明那傢伙遲不來早不來,偏趕上今天來。李達這下又要怪我們不關照他老婆了。小林不知道我跟洪玫的關係,要是知道了,大概不會說這句話了。我知道洪玫今天會來找我,我還真沒法跟她說。趙明這人精得很,他每次派兄弟來,總是馬羚沒有貨的時候。洪玫也算是老報關了,居然不會看風使舵,經常撞在槍口上。她怎麼就不動一下腦筋呢。難怪兄弟們都煩她。可這些事我還不好對她講。商場如戰場,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她連碼頭上的人都沒搞清楚,居然也敢做鋼材,真是糊塗。周怡叫我防着她,石留也叫我留心她,馬羚也說她不是個好人,看來她可能真要壞我的大事。小林拿了一疊保函來讓我簽名,都是要求憑保放行的。我最討厭簽這種名,除了有風險,還簽得我手軟。只是今天兩個副手都不在,我只好親力親為了。我說,快下班了,調查局的人怎麼還沒來?小林說,大概不來了,也沒個電話。剛說完話,一個人推開門,像風一樣向我撲了過來,嘴裏說,領導,領導,拜你的山頭來了。我跟他握手,知道他是趙明的手下,就是想不起名字。小林說,黃科長,我們領導等你半天了。我說,黃科長,歡迎,歡迎,你的兄弟呢?黃科長說, 既然來拜山,總不能空着手吧,叫他們打獵去了。我呵呵笑着,說,別把碼頭搞沉了。黃科長說,不敢不敢,還等着領導賞口飯吃呢。我說,開玩笑,我可是看着你點菜呀。這叫什麼事兒呀,跟威虎山上說黑話一樣。我讓小林倒茶,自己坐下來陪黃科長抽煙。這傢伙抽的是芙蓉王,比我的紅雙喜強多了。我象徵性地讓了一下,黃科長客氣,讓我。我說,咱兄弟別客氣,自己抽自己的算了。黃科長哈哈一笑,把煙屁股放進嘴裏。小林倒完茶,向黃科長討了根芙蓉王抽。閑聊了幾句,調查局的兄弟來辦公室集中了。顯然是象徵性地檢查了一下。我說,小林,帶弟兄們先去吃飯。我扶着黃科長的肩膀送他到門口,對他說,你們先去,我隨後就到,咱們得喝幾杯。黃科長說,好,兄弟們先走一步。送走了他們,我去飯堂吃飯。弟兄們大都吃完了,只有三個兄弟還在繼續戰鬥,我一看那些殘湯冷炙,一點胃口也沒有。一個兄弟過來問我,要不要多點幾個菜。我說不用,幫我要個麵條。碼頭原來是吃套餐,我主政以後,讓改成圍餐了,碼頭趁機對食堂進行改革,把食堂承包給個人,碼頭扔了包袱,大家也吃好了。吃完飯,我回到辦公室,看了會兒電視,估計酒店那幫人也吃得差不多了,才開了部車過去。下了車,咨客走了過來,笑眯眯地說,江主任,好久沒來啊。我說,你對我不好,我來幹什麼?咨客故意嬌滴滴地說,還要怎樣好嘛,你告訴我,我不會嘛。這丫頭是江蘇的,長得人高馬大,臉也很俊,兄弟們來這裏吃飯,都愛跟她逗笑。我說,還是你告訴我吧,我的兄弟在哪兒呢?咨客就一路笑着,把我送到一間包房裏。黃科長站了起來,拉我去他身邊坐。他說,大佬,沒等你啊。我說,等什麼?我是來喝酒的。一個兄弟給我倒酒,我把酒杯舉起來,說,各位兄弟,喝了這一杯。黃科長給我舀了一碗湯,夾了些菜在我面前的碗裏。我說,你們吃你們的,喝你們的,別管我,我可是吃過一頓的。這是第二頓了。黃科長笑着說,領導就是多吃多佔。說得大家全笑了。喝了七八杯,我起身告辭,我說,各位繼續,家裏沒人,我得回去守着。對小林說,吃完飯安排弟兄們休息一下,不要急着走。說完抱拳轉了半圈,離開了酒店。我開着車在碼頭兜了一圈,回來的時候看見洪玫的車停在停車場裏。她果然來了。我前腳進了辦公室,她後腳跟着進來了。手裏抓着條手絹,滿臉痛苦地盯着我。我說坐吧。拿出一根煙,點着火。她在沙發上坐下,我把大班椅搬過去,坐在她對面。她用手絹扇着煙霧,說,你這樣抽法,會抽死你呀。我說,你少咒我就行。洪玫說,誰敢咒你呀,巴結你都來不及呢。把嘴唇兜起來,惱恨地說,你幹嗎又扣了我的貨?我說,知不知道我剛跟誰吃飯?她說,誰知道你跟誰吃飯?你天天跟人吃飯,哪裏搞得清楚。我說,今天走了什麼貨,你心裏應該清楚。洪玫說,真是倒霉。拚命踢腿,問我怎麼辦。她說,你知道我費了多大的勁才說服人家讓我做這批貨?我說,我什麼都知道,我知道你有多難,可你不能一口吃成胖子。洪玫說,行行好吧,放了這批貨,我答應今天交貨的。我斷然拒絕了,我說,你就會搗亂,人家還在門口呢,給人家一點面子好不好?要是出了碼頭,給公安局的人查了,叫我怎麼向調查局交待?洪玫有些絕望,知道怎麼求我都沒用,眼裏閃着淚花。我看了真是有些於心不忍。我說,你先回去吧,回頭我給你電話。洪玫站了起來,低聲說,謝謝。我說,以後給自己留點餘地,接不了的貨就別接了。洪玫卻說,你知道,我不會服輸的。這丫頭這麼硬頸,差點把我氣死。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