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第一章二
我帶石留去酒店吃飯。說這地方是酒店真是太抬舉它了,它比大排檔好不到哪兒去,價錢也貴不了多少,但請朋友在這兒吃飯還撐得住面子。我在這家酒店打過工,店老闆對工人很刻薄。我是由一個北京人叫做片警的朋友介紹去的,店老闆對我的警察朋友低聲下氣,我朋友姓懷,店主是潮州人,普通話講不好,他說壞警察帶來的人,沒話說。我朋友把眉毛豎了起來,想發火終於又沒發。我朋友說開個價。我聽到這話很不自在,這話怎麼就像做人肉生意似的。店主說三百五。這店主很不地道。當著我朋友的面說給我三百五的人工,警察叔叔一走,他就改口說人工三百,嫌少就走人。我知道他想趕我走,我偏賴着。我說三百就三百,心想別說三百,包吃包住一分錢不給我也干,我得找個地方吃喝拉撒。我在店裏幹了十天就在海關找到了事,那時海關收大學生就像收垃圾似的。我去找店老闆辭工,店老闆有點陰陽怪氣,他說,本店的規矩,做不滿一個月的要扣押金,你沒交押金,我就不扣了,不過人工就沒得拿。對黑心的店主我毫無辦法,就像資本積累時期工人對資本家毫無辦法一樣。我不想找片警修理他,再說找也找不着,我把片警的呼機號碼丟了。片警走時給了我一張小紙片,上面用一橫杠挑着兩串阿拉伯數字。他說,有事CALL我。我看着紙片兩眼發直,不知道半個破折號連着幾個數字怎麼能夠"擴"到人,就漫不經心地把紙片塞到褲腰袋裏。第二天紙片就不見了,也不知道是人家拿走了還是它自己出去溜達了。我對店老闆說,再見,我還會來看你。我這話不咸不淡,店老闆聽了就張開了大嘴,張開大嘴的店老闆給人的感覺很噁心。我問咨客小姐還有沒有飯吃。小姐說有,說完對我很誇張地笑了。這笑讓我的胃口減少了一半,但我的另一半胃口還是能裝不少東西。我們跟着小姐到了二樓,找了一個靠窗的檯子。用濕紙巾擦了臉,喝着茶,石留的臉上才有了點血色。她說,南州人真多。這是她到南州后說的第一句順溜話。她見到我就說了一個字,她說哥。她在信里就這麼叫我,那時我讀大一,她想認我做哥,我偏不要她做妹,所以直到大學畢業我也沒跟她談成戀愛。部長拿着菜牌十二分熱情地靠在我的椅子上,問,先生小姐要吃點什麼?我點了一個野葛生魚湯,一個桑拿蝦,一個清蒸邊魚,一個炒沙蟲,一個水煮菜心,一個紙包骨。石留說夠了,吃不了。部長也說夠吃了。部長去了兩分鐘又回來,對我說,對不起先生,沒有沙蟲,沙蟲下班了。我說沙蟲也下班啊。部長趕緊解釋說,對不起,是做沙蟲的師傅下了班。我說沙蟲這麼早就下班,那就不吃沙蟲了。有一位小姐站在我身邊,她穿了件印着貝克啤酒的超短裙,露出兩條白花花的大腿,害得我的眼睛老是往她肚子下面看。貝克小姐說,要喝酒嗎?先生小姐。她指着牆上的招紙說,這酒不錯,十塊錢一支,要不要先生小姐?我說不要先生小姐,要青島。貝克小姐說,青島下班了。我說那就來支喜力,貝克小姐說喜力也下班了。看來只有貝克小姐還在頂班,那就來貝克小姐吧。我把酒杯滿上,又替石留斟酒,我說為了南州,乾杯。剛乾完杯,部長又來了,我說這回不知誰下了班。果然部長又說對不起,紙包骨沒了。我對部長說,勞駕你去廚房幫我看看,看桑拿蝦和清蒸魚有沒有下班,如果下班了,就趕緊叫老闆回來上班。隔壁桌的一位小姐聽了我的話忍不住放聲笑了,她笑着說,先生,我看了你半天了,一直想笑,我們叫了個象牙蚌,也是半天上不來,讓給你算了。這小姐很面善,可是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這時象牙蚌已經端上來了,我對面善小姐一拱手,說謝謝啦!我實在餓壞了。吃着象牙蚌,我給石留講了個笑話。有一天,我和同事去酒店吃飯,剛進門,同事就驚叫起來,哇!象拔蚌特價,十五塊錢一斤。我一看,跟着念出聲,象牙蚌特價,十五元一斤。我跟石留講這個笑話算是白講,她根本不知道象牙蚌和象拔蚌是怎麼回事,就像我對我老媽講克林頓和葉利欽一樣,她說這兩個人不認識,是哪個村的?部長遲遲沒有回來。我又叫了兩個飯,做出一個等菜上的樣子。我拿眼四處睃巡,發現貝克小姐已經像一隻蝴蝶一樣翩然飛走了。服務員小姐已經收拾好隔壁桌子,正用拖把拖地。女部長還是不出來,一個部長模樣的男人走了過來,問我們還加不加菜,我說不用加菜,把沒上的菜上來就行了。男部長裝模作樣地拿起菜單看了一下,說,我去廚房催一催。我知道他根本沒法催,廚房的人早下班了,廚房門都鎖了。這地方我呆了十天呢,我比他還熟悉地形。男部長兜個彎就回來了,他說,對不起,這兩個菜取消了。我不慍不火地說,誰替我取消了,怎麼招呼都不打就把菜取消了?他招架不住,只好如實說,廚房的人下班了。我說,不着急,我等他們來上班。我替石留倒滿茶,又把自己的茶杯倒滿,裝出一個打持久戰的樣子。酒店裏剩下的幾個人等着下班,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我們周圍團團轉。我每隔十分鐘問一句,老闆該回來上班了吧?沒人睬我,大家都苦着臉。留守的幾個小姐或坐或站,成散兵狀把我們包圍着,有一個小姐開始很誇張地打哈欠。男部長在櫃枱打電話,看他的表情十分激動,我估計他正在添油加醋地給老闆彙報情況。又過了五分鐘左右,男部長走了過來。由於剛才過於激動,儘管他極力強裝笑容,他的臉還是紅里泛青。我知道他要講什麼,我就等這句話呢。男部長說,兩位老闆的單已經有人買了,兩位用完飯請自便,招待不周,敬請諒解。我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哈欠。走出酒店,石留埋怨我太刻薄,得理不饒人。我說,這一課是為你上的,你現在是在南州,不是在武漢,以後多學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