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然而，君諾塵看着這一切，聽着這些聲音，眼裏波瀾不驚，沒有一絲情緒。漫長的歲月，無數的歷練，早已讓他可以淡然面對塵世間的一切。貧窮或是富貴，受人敬仰或是萬人唾棄……這不過都是人生不同的境遇。想要成為人上人，必將經過千錘百鍊。否則，落得下場凄慘，怨不得旁人，只怪自己的無能。

一路之上，也有亡靈從迷霧中衝出，想要拖住尚且存活的人，一起沉入九幽之地，永世不得解脫。然而，慕容風身為鬼王，身上與生俱來的氣息令所有亡靈畏懼。君諾塵功力減了大半，但憑着餘下的力量，也不敢有亡靈近他的身，因而這一路走得倒是格外順利。

終於，這條路走到了盡頭，四面的霧氣散去，眼前是一塊空曠的平地，這地上被密密的熒光佈滿，空中也不時浮着幾縷光芒。再不遠處，便是忘川之水，忘川只存在於世間古老的典籍之中，無人知曉它的模樣，世人不知忘川的水並非透明而是淡紫色的，如同水晶那樣透明純凈。

“這裏是離忘川最近的地方，也是亡靈匯聚之地。這裏的每一處紫光，均是一個已故之人。他們因着前世的種種原因，停滯至此，無法自行飲水，去下一世。你的姐姐也自然在其中。”慕容風對君諾塵解釋，“我只能把你送至此處，至於剩下的一切，我無權插手。過往種種，只因起源於你的執念，因果循環，也只能由你完成。”

“鬼王一路送我至此，我已是萬分感激，餘下一切，無需再藉助旁人。”君諾塵溫聲說，“今日我君諾塵欠你的恩情，我銘記在心，日後一定奉還。”

慕容風揚唇一笑，說：“那我便記下今日殿下的話。容我再說一回，此地亡靈無數，若要找出你的姐姐，難上加難。自古以來，起死回生之法鮮有人成功，就是因為即使他們費盡心力來此，但若認不出屬於他們要救治那個人的魂魄也是枉然。鬼界的古卷上說，想要認出亡靈，便要觸動他們尚存的記憶。”他明明只是負責為君諾塵引路，卻不知不覺告訴了那人那麼多的信息。或許，他只是不想承認，在他的心底，也被這個人為了摯親之人，不惜付出一切的決心打動了吧。

“我明白了，多謝。”君諾塵輕聲說，他倒不曾想過慕容風會幫自己這麼多。

慕容風最後把一顆純白色的珠子交到君諾塵手上，告知他回往陽間，只需把它捏碎即可。隨後，他便轉了個身，消失在原地。

君諾塵獨自一人，望着眼前無數淡紫色光點環繞的土地，心裏的感覺難以言訴。他忘了自己為了這一天，等待了多久，這麼久以來，他只清楚地記着心中的執念，為此他不知付出多少，忘記了時間的流失，忘記了他曾經天真的模樣……只為了這一天。他知道姐姐就在這片土地上，可他又害怕不能認出她。

他回想着慕容風剛剛的話，究竟怎樣才能喚醒她的記憶？

驀地，他忽然記起年幼之時，每逢辭舊迎新之時，他時常依偎在姐姐懷裏，看漫天煙火在空中不斷綻放，然後一點點消失在天際。那時，由於他們四處漂泊度日，身上更無分文，只好看着別人家的小孩與父母相聚在一起，點燃爆竹。

“塵兒，我好希望有一天，我能夠看一場只屬於我一個人的煙火，而不是偷偷地望着別人家的幸福。”那個時候，君諾依低頭看着年幼的弟弟，天空中的煙花將她美麗的臉龐映照得忽明忽暗。

年幼的孩童想了想，堅定地說：“姐姐，我答應你，總有一天，我會為你放一場最美麗的煙火。”

……

原來，距離那時的他，已經過了這麼久。他答應過君諾依的事情一直沒有兌現。而今，在這九幽之地，無數靈魂匯聚的地方，他要償還兒時的承諾。或許這樣，姐姐的記憶可能被觸動。

他想着，瞬間張開雙手，無數白光從他的體力發出，環繞在他的身旁。而後，他暗暗發力，無數光芒湧上天空，變成一個又一個美麗的火花在陰暗的空中綻放。

剎那間，這個原本毫無生機的地方，被籠罩上了一層艷麗的光輝。

這些煙花不同於平日所見的模樣，它們飛上空中綻放之後，不會馬上墜落，而是隨着綻開又分成幾朵小小的花火，再度盛開，五光十色，煞是好看。煙花所落之處，是一片片亮晶晶的光芒，久久不會散去。很多亡靈都匯聚在煙花墜落的地方，不願離去。

其實，這些花火都是由君諾塵自身的法力融合而成，才能不同於一般的煙火。而它們墜落之後，法力不會馬上消散，故此墜落之處吸引不少亡靈來吸取靈力。

他答應過，要給君諾依一場最美麗的煙火，他不會食言。

然而，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天空被映照得五彩斑斕，只是君諾塵也在一點點虛弱下去。幽冥之地不比陽間，在這裏用的每一分力量都會帶來巨大的體力消耗。君諾塵縱是法力精湛，也終究逃不過力量的削弱、元氣的流失。他本來因到這裏，功力便退去大半，而今又在以自身靈力匯成煙火，更需要極大的消耗。若是常人，恐怕早已元氣過度消耗而性命不保。

“姐姐，你到底還是不肯來見我嗎？”君諾塵輕聲問着，此時他的臉早已因功力大消而變得蒼白，但他依然不願放棄。

他已履行了承諾，將這樣一場盛大的煙火送予她，但她的記憶為什麼仍無法被觸動？

君諾塵身邊的白光顏色越來越黯淡，空中的光芒也變得越來越零散，他就快要支持不住了。莫非，他今天便是元氣耗盡死在這裏，他的姐姐也不會被喚醒嗎？

姐姐，我究竟怎樣才能認出你，怎樣才能救你？你知道為了到這至陰之地，為了奪得令牌，我花了多少的精力嗎？

自從君諾依死的那一天，他因緣巧合結識葉謙，他心裏就早有打算。他在葉謙面前以一副溫和沉靜的樣子博得喜愛，苦練那人授予的法術，不分晝夜，只為積攢力量。後來，他想從越軒身上奪得令牌，假意結交安天闊，他知安天闊的狼子野心，本想藉著這人的手除了越軒，達成目標。但他失敗了，小看了越軒。當時，他不敢在魔界多留，安天闊一事牽連數人，他雖自信沒有留下痕迹，卻也怕敗露。於是，他藉著與安天闊的朋友之誼，因看故友之死，而離開魔界掩人耳目。

再然後，他耐心等待着時機，終於再回魔界。他假意接近安冷耀，透露安天闊的事情給他，終於令其與越冥反目成仇，他收買林楚莫，殺了音千落，就要奪取王位……

他做了這麼多不擇手段、骯髒不堪的事情，都只是為了姐姐，他想自己在乎的人重返世間，難道不可以嗎？他費了這麼多的精力，算計人心，步步為營才走到這裏。可是，他竟依舊無法救出她！

罷了，君諾塵覺察出自己難以再發出力量，他收手跌坐在地上。

既然，他努力了這麼久都沒有效果。或者……是姐姐不想再見到他了。

是啊，他早不再是數年前那個天真的孩童，而今，他像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亡靈，披着一副皮囊，只會算計人心，利用他人。這樣的他，的確不再是君諾依的弟弟。

如果現在有魔界的人在場，他們一定會驚異，平日裏受人敬仰的溫潤君子，怎麼會有如此絕望，如此無力的樣子。然而，無論是誰，無論他的外表有多麼強大或是冷酷無情，說到底，只要是六界眾生，皆會有旁人沒有觸及的一面。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放不下。在體驗痛苦的過程中，只有參透生命的真諦，才能得到永生，鳳凰涅槃。

只是，所得的永生，真的太難了。因為萬物皆有情，只要有情，苦難便不會停止。

君諾塵想，他到底是失敗了。多年來煞費苦心的佈置，都已毫無意義。

法力無邊如何，權傾天下又如何？她若不在，一切都是虛無。

終於，一滴眼淚順着他俊秀的臉龐滑落，滴在地上。從姐姐離去的那個夜晚，他早已立誓，今生今世，再不掉一滴淚，那是弱者才會有的東西。

可現在，他已成為了一個弱者。

然而，正在此時，那滴原本掉落在地上的淚珠竟然浮在空中，散發出耀眼的黃色光芒，甚至超過了剛剛的那一場盛焰。

然後，一個淡紫色的光點緩緩飛到了君諾塵面前。在金光的照耀下，那光點竟慢慢化成了一個少女。那女孩大概十八九歲的樣子，眉清目秀，黑髮披肩，一種恬靜柔和的氣息不言而喻。

君諾塵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生怕是一場夢境。這麼久以來，他所磨鍊出的不動聲色、沉穩冷靜早已不復存在。他張了張嘴，卻覺得有什麼東西堵在喉嚨里，什麼都講不出。

少女一點點走近他，每走一步，她嘴角的笑意便多一份。

“你長大了。”她輕聲說著，笑容明媚如春。

“姐姐！”君諾塵終於忍不住擁住了君諾依。

他們之間，明明已經間隔了那麼多的歲月，可無數時光的流逝到底抵擋不住血緣上的溫情。就彷彿，他們從未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