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向著熱帶而私奔(5)
在那個陽溫墩的午後,他看見了老祖母,地正坐在陽溫墩的橋頭,橋下面是三月間清澈的水流,水流很淺,可以看見綠茵茵的青苔,站在橋頭上的通常是女人,女人們聚攏在一起,閑談家事,傳播從騰越到陽溫墩的軼聞,當然除此之外,他們也站在橋頭眺望遠方,等待他們離家而去的男人回家。在陽溫墩的歷史畫卷之中,男人都是出門之人,男人是不留在家裏做事的,男人們從出生的那一天就意味着走在路上了,因而每當男孩開始走路時,年輕的母親們就忙着為兒子們鋪路搭橋,她們牽著兒子的手,從門檻跨出去,每跨一步就行吟道走啊走,走到橋頭不回頭,走到橋外十里亭,再回頭來看看母親……,將兒子手牽手牽到橋頭,然後過了橋,兒子開始走路的儀式才算完成了。老祖母已經看見了劉佩離,她從橋頭中央站起來,把雙手伸出去,手伸在了午後的陽光之中,也正是劉佩離牽着那匹馬兒走上陽溫墩橋頭的時候,老祖母聲音顫慄道:"你聽見我叫喚你的名字了嗎?"劉佩離點點頭,陪同着老祖母從橋頭往下走:"我叫喚你的名字是因為我給你尋找到了一個女人,我要讓你同那個女人結婚,十三天後我們就舉行婚禮,快快把那個女人娶回家來,只有這樣,你的老祖母才會合上眼睛離開陽溫墩……"劉佩離的頭在眩暈着,這是他身體中血液壓迫神經的表現,每當碰到突如其來的事件時,他的血液就會由灼熱變得沸騰起來,好像血液深處有火花在蕩漾。此刻,老祖母的聲音把他嚇壞了,老祖母在說什麼,老祖母的小腳,儘管顫悠着,腳仍然帶着劉佩離的影子向前,老祖母說:"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你聽見了嗎?"出於對老祖母的敬畏,這種敬畏從劉佩離出世的那一天開始就始終在陪伴着他,也許從他在母親子宮中的那一天開始,他就已經感覺到了老祖母的影子和目光已經在劉家宅院中等待着他,於是,當他的頭和腳滑出母親的子宮時,就聽見了老祖母的聲音:"好了,好了,我們有了淌過河水,穿越橋頭的男人出生了"。也許從那一時刻開始,劉佩離就已經落入了老祖母的聲音之中去,從他啼哭到行走,老祖母的影子始終都在身邊,現在,老祖母的聲音,那執拗的聲音繼續上升着:"你會得到一個女人,每個男人都會在婚姻中得到一個女人,每個男人都會抬着轎子去把他的女人從外鄉接到自己身邊,那個女人將是你身上的肉,將是你影子中的影子,你聽見老祖母的聲音了嗎?"劉佩離仍然牽着那匹馬兒,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方式,儘管他身體中的血液已經上升,血液燒痛了他的耳朵,似乎也同樣燒痛了他的喉嚨,他態度沉着地說:"老祖母,我已經聽見你的聲音了",事實,那聲音對於他來說是混亂不堪的,因為老祖母的聲音為他描述了一個從未想過的混亂的世界,他從未想過這個世界離自己是這麼近,他也從未想過老祖母會用這樣的方式熔化他的意態,他點點頭,他就這樣馴服地鑽進了老祖母為他編織的世界之中去。然而,當他把馬馱上的兩麻袋石頭作為自己的一種命運的期待再一次呈現在陽光之下時,全家人明白了劉佩離已經開始了一種命運的賭注,劉佩離走進劉家祠堂中,他沒有見過他的歷代祖宗,然而,他可以在青煙瀰漫之中想像歷代祖宗的面孔,也可以透過祠堂由暗變亮的光線觸摸到在這座劉家祠堂里,流動着的那種命脈線,它是一根絲,又是一座蛛網,它此刻正罩住了他的身體,然而,他已經開始面對祠堂開始祈禱,他在為那些麻袋中的石頭祈禱,然後呢,他從麻袋中觸摸到了石頭,將它們一塊塊地往外取,當時,他家人都圍在旁邊,劉佩離的二弟劉佩東說不過是些石頭,有什麼稀奇的,劉佩離的三弟劉佩水說。大哥大哥你為什麼要把緬北的石頭帶回家來。劉佩離在陽光下仔細地看着石頭,每一塊石頭看上去都平常極了,難怪他們不信任這些石頭,因為從這堆石頭上看不見他們奇迹的閃爍,劉佩離走到騰越城裏去,他把玉石師傅請回陽溫墩的那天上午,他還請馬幫將騰越的解玉盤馱回了陽溫墩,那真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在燦爛的陽光中,老祖母正帶着母親和一群女人忙着掛紅燈籠,剪綵紙,老祖母一定要實現她的計劃,讓劉佩離把那個女人娶回家來。老祖母的三寸金蓮移動在宅院中的海棠果樹下,母親的三寸金蓮也在不停地穿巡,劉佩離帶着玉石師傅來到了後院,這是他從小挖蚯蚓的地方,只有這個世界對於他來說是安靜的,此時此刻,他的心跳動着,玉石師傅坐在椅子上,從劉佩離的手中接過了第一塊玉石然後放進了解玉盤中去,那是一隻古老的解玉盤,劉佩離聽見了從未聽見過的聲音,一塊石頭就像在解玉盤上旋轉,旋轉的速度如此緩慢,卻發出了悅耳動聽的聲音,劉佩離的心在這聲音中旋轉着,第一塊石頭旋轉出了解玉盤,師傅說,這只是一塊毛石。第二塊石頭上了解玉盤,師傅說這只是一塊毛石,18塊石頭同樣是一種命運,這時只剩最後一塊石頭了,那塊石頭很大,之所以留在最後,是因為劉佩離把它移動到了自己身邊,他想利用最後一塊石頭作為賭注的時刻已經降臨,解玉師傅突然低聲自語道:"好石,劉佩離,你轉過身來看一看……"解最後一塊石頭后,那一剎哪間,劉佩離轉過身去,他感到自己賭注的時刻已到,所以他要迴避那隻解玉盤,直到解玉師傅讓他轉過身來的那一時刻,他的血液才開始流暢起來,他剛轉過身來就看見了從解玉盤上發出來的一道碧綠色的光焰,那道光焰溶入了陽光之中去,那道光焰使劉佩離有生以來體驗到了從未體驗過的境界:他的靈魂像是出了竅。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