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匹野馬也得戴上轡頭了
辦了十二年的報紙,當天翻地覆之後,夏衍對報紙自然還是關注的,這大概是一種職業敏感。連北京、上海這樣的大都市(更不用說其他地方),當天的早報要到中午甚至下午才能看到,新聞只有新華社一家,外國通訊社的電訊一律不用。他雖然同意報紙是黨和人民的耳目喉舌這個觀點,但是他認為中國之大、國際變化之快,不用外電,又沒有“本報訊”、“專訪”,讀者怎麼能不閉塞?外電有造謠污衊之詞,為什麼不可以像批“白皮書”那樣讓群眾知道並一一駁斥呢?報上可以看到黨和政府的正式文件,為什麼作為喉舌的黨報,可以幾天乃至一星期沒有一篇社論呢?至於不登廣告,即使像他那樣沒有學過政治經濟學的人也能夠看出,這是一種重生產、輕流通的表現。對此,他大惑不解。他曾不止一次地和范長江、惲逸群等人談論過這些問題,對當時的新聞工作他很有一些意見,“最少也可以說是不習慣”。惲逸群不無遲疑地說:“過去《申報》每天出六七張,現在《解放日報》只出一張,消息少,又有什麼辦法?”《大公報》出身的范長江則似乎有點怪他多事,北京報紙只出一張,上海當然不能例外,不讓外國通訊社發稿,那是軍管會下的命令。夏衍說,美國新聞處天天造謠,說什麼上海屠殺了大批留用人員,上海每天有成千上萬的人餓死等等,把這些彌天大謊揭穿不是可以激發廣大老百姓的義憤嗎?但范長江搖頭說,這樣的問題地方報紙不能作主。當時報上連氣象預報都不登,所以不久上海遭遇強颱風襲擊,事先沒有任何準備,損失慘重。對此,夏衍在一次會上提出疑問,有關方面的回答是蔣介石的飛機經常來轟炸,發表氣象預報會給敵人提供情報。他認為這實際上是缺乏科學常識,長江口就有美國的兵艦,上海一帶的氣象,他們肯定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何況台灣的氣象台也能測出上海一帶的氣象。據包天笑日記,1949年7月25日上海遭遇1915年7月28日以後最大的一次颱風,死19人,其中5人是因房屋倒塌觸電而死,上海街頭的行道樹有被連根拔起的,有被風吹倒的,積水盈尺,司機紛紛涉水回家,街上到處是散置的車輛,學校停課,工廠停工,電車與公共汽車停駛,來往上海的鐵路交通也停止。[6]事過境遷,1981年夏衍在《〈今日談〉代序》中回憶說:“1949年春我從香港回到北平、上海,看報就有些不習慣,出版遲,新聞單調,社論短評很少,還有一件最使我很感奇怪的是報上看不到一條廣告。作為一個讀者,我努力適應這種新風,後來漸漸也習慣了。因為不像白區和海外,報紙很少,沒有競爭,不適應也別無辦法。”[7]二是他寫文章不小心。“一個當慣了編輯或記者的人,一旦放下了筆,就會像演員不登台一樣地感到手癢。1949年上海解放后,《新民晚報》在上海繼續刊行,當超構同志問我‘可不可以再給我們寫一點’的時候,我請示了陳毅同志之後,便‘欣然同意’了。我想寫點雜文,只是為了‘過癮’,而陳毅同志則比我想得更加全面,他鼓勵我寫,還說,可以寫得‘自由’一點,千萬不要把‘黨八股’帶到民辦報紙里去,和黨報口徑不同也不要緊。最使我難忘的是他說:‘不要用一個筆名寫,我替你保密。’超構同志給我辟了一個專欄,大概是叫‘燈下閑話’吧,每天四五百字,我每隔一兩天寫一篇。當時上海解放不久,市民思想混亂,黑市盛行,潛伏的特務又不斷製造謠言,因此那時寫的文章,主要的目的是從民間的角度,‘匡正時弊’。當時我剛五十歲,精力飽滿,儘管工作很忙,還是不斷地寫,記得同年9月我去北京參加第一屆政治協商會議,火車上也寫,會場上也寫,幾乎每篇都換一個筆名,一直寫到1950年8、9月間為止,大概總有一百多篇吧。”這是他在1982年12月29日寫的《迎新憶舊》中的回憶。[8]從1949年8月1日起,實際上只寫到第二年6月,他在《新民晚報》的“燈下閑話”專欄不到一年就停了。為什麼不寫了呢?一是工作太忙,二是“密”最終還是沒有保住,漸漸傳開了,各式各樣的怪話紛至沓來,有人說他貪戀稿費,有人說黨的“高幹”在民辦報紙寫文章“是無組織無紀律的自由主義”。聽到“高幹”這兩個字他最初很吃驚,原來自己已不是普通黨員,而是高級幹部了,寫文章的自由也沒有了。這自然是后話。1949年9月夏衍到北平出席開國大典,見到很多新朋舊友。李克農約他與廖承志、潘漢年到家裏吃飯,談了抗戰期間在桂林的一些往事,當年李是八路軍駐桂林辦事處負責人,他是《救亡日報》總編輯,經常來往。李對他說,那時環境很壞,但是目標只有一個:反對國民黨頑固派,所以你可以像野馬一樣地蹦跳,可現在環境變了,當了執政黨的領導幹部,你這匹野馬也得戴上轡頭了。對這句話,夏衍當時並沒有太在意,他認為自己在桂林、香港工作時,基本上還是循規蹈矩,算不上“野馬”。直到這年初冬,夏衍遇到一件難辦的事去請示陳毅,陳毅在詳細指點了處理方法之後,忽然若有所感地笑着說,你別看我是個武人,我還是粗中有細的。辦事要有銳氣,同時也要有一點耐心。在複雜的環境中工作,你要記住兩句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不知道李克農、陳毅他們一次次的告戒,對他從“不適應”到“適應”、從“不習慣”轉向“習慣”到底產生了多大的影響,但不會是沒有影響的。回顧自己走過的道路,書生氣未泯的夏衍無比感慨地說:“像我這樣一個政治上缺乏經驗的人,‘文人辦報’不容易,‘文人從政’就更應該如履薄冰了。”[1][4][7][8]《夏衍七十年文選》,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426、441、344、820—821頁。[2][3][5]夏衍:《懶尋舊夢錄》[增補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9月版,410、429—430、417—418頁。[6]包天笑:《釧影樓回憶錄續編》,山西教育出版社、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9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