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龍鳳居
街道上忽然湧現大批的軍卒和東廠的番子,時間點便落在鐵飛鷹與公孫無救離開二爺宅子之後的一個時辰。
“怎麼回事?”
“問我?我哪知道。”公孫無救聳聳肩:“問劉閑還差不多。”
黑衣的番子在街上來往縱橫,張貼告示,驅趕行人,宣揚從明日起為期七天的朝歌城鎖城的規矩,禁軍校尉則向著四門而去準備交接。
沒人敢質疑,只因他們的黑衣皂靴以及腰間的鐵尺長刀。
即是東廠的令,便必然是有皇帝准許的,誰也不敢說什麼。
“走吧,別觸這幫黑狗牙的眉頭。”二人與劉閑關係還是不錯,不代表便與東廠交好。這幫東廠的番子只認劉芝麻的令,做起事來六親不認。若是鐵飛鷹敢扎刺,倒不說後果怎樣,但街上大抵是要見些血的。他們也是奉命做事,沒道理平白害了他們的性命。
“咸口的豆腐腦兒,哥兒嘗嘗味道如何。老太婆也願意吃豆腐腦兒,不過喜歡吃甜口兒的。老頭子在的時候倒是也喜歡吃鹹的,與哥兒一樣,我倆這輩子為了這豆腐腦兒也沒少爭吵。”老太婆顫顫巍巍又絮絮叨叨的將一碗豆腐腦兒端上桌,面容慈祥。
“有勞婆婆。”徐千山將目光從窗外收回來,笑着感謝。
這是一間無名的小店,在京城中偏僻的某處。
豬王睡了一天也沒有醒轉的跡象,徐千山叫了幾次沒叫醒,為他簡單號了脈好像不是什麼大事,徐千山一時無趣,便帶上帷帽在這朝歌城中轉了轉,在天黑時分走進了這家小店。
這小店中四張木桌,十六把長條椅,就是簡簡單單的一間屋,不大,也沒有所謂的后廚。老婆婆年紀應該很大了,一臉的老年斑,弓腰駝背,既是老闆也是夥計。
屋子正中是三個煤爐土灶,上邊兒架着三口小鍋兒,旁邊一個小凳,在旁邊兒是在墩兒案板,上邊兒有着些食材。
君子遠庖廚是這個時代的講究,也是聖賢書上的禮節。這樣在食客面前做飯其實是相當失禮的行為。若是有人較起真來上衙門狀告,那事情真是可大可小,不過也沒人那麼無聊。
這堂中三兩食客都是習以為然的樣子,徐千山江湖出身更沒有那許多講究,只覺得這樣當著面兒做飯似乎更加親切,也更溫馨,就好像幼時他與關玄衣在院中練功,然後餓了走進屋子裏,老爹準備了幾道小菜讓他們慢些吃。
“唉,這幫黑狗,此番戒嚴不知又是要抓誰?”
“管他呢,總於咱們沒什麼干係。對了,那半掩門兒的李寡婦你知道吧,她。。。”
隔壁桌上的食客閑聊不休。
徐千山用勺子嘗了一口豆花,香甜咸鮮,一種很幸福的感覺:“若是他在,肯定得要甜的,然後我倆就得爭上一番。”
可惜他不在。
“哆哆哆哆。”最後那個客人點了餃子,老婆婆此時正在切面劑子。速度不快,但勝在一個有條不紊。
有夜風吹進了屋子,門上掛的一串貝殼做的風鈴看來也有許多年頭,鈴聲相較於清脆不如說更厚重,一個中年人走了進來坐在了徐千山的對面:“那張桌靠窗,有些冷,便與小兄弟拼個桌兒,還請小兄弟不要見怪。”
“不會。”徐千山搖頭。
“小二,來啦?可有一陣子不見了?”老婆婆眼神兒應該不太好,抬頭細瞅了一陣兒方笑道:“餃子?”
“嗯,來點兒就成,一壺熱酒。”中年人回道,看來是這店中的常客了。
餃子煮好了,三盤。一盤端給了那邊久候的客人,另外兩盤連着一壺熱酒卻放在了徐千山的桌上:“你這小哥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碗豆腐腦兒哪夠吃的,正好老太婆多下了幾個,你也吃點兒吧,不算你錢。”
老婆婆絮絮叨叨的說完,便又緩緩走回當中的煤爐旁坐下。
“這。。。”徐千山一時發愣,對面二爺笑道:“張媽媽便是如此性格,小兄弟不用多想。相逢即是有緣,能在這龍鳳居中對面而坐更是緣上加緣,在下朝歌一閑人,無名無姓,都管我叫小二,也有些熱絡的朋友叫我一聲二哥,二爺,小兄弟如何稱呼?”
“徐千。”徐千山點點頭,報上了一個假名,夾起一個餃子入口。剛出鍋的餃子,燙嘴燙心,並吃不出什麼餡兒的,不過徐千山就好這一口。
“徐千?”二爺挑眉:“好名字。”
“好在哪裏?”
“謙虛,如何不好?”二爺斟上一杯酒:“也喝點兒?”
“不了。”徐千山搖搖頭,見其器宇不凡,眉目間一股煞氣盤恆,不由好奇問道:“嗯。。。二爺。”
“二爺是別人叫的,至於你,叫我二哥就好。”
“哦,二哥。你方才說這裏是龍鳳居?不知是怎麼個說法?”
“一個傳聞而已。”二爺笑道:“說是今上當年白龍魚服,與故明德皇后便是在這店中相識。”
“這位爺,這可不敢瞎說啊。”同樣吃着餃子的那個食客在一旁搭腔,左右看看一臉的小心:“小心被東廠的番子聽到抓緊天牢。”
“不妨事,多謝這位兄台提醒。”二爺拱手道謝,又轉過頭來接着道:“這說法沒人當真,不然這店應該也不會只是這般模樣。”
徐千山道:“不過也正因為這般模樣,才更讓人覺得舒心,快活。”
“小友倒是看的明白。”
又是風鈴聲動,麻臉兒的漢子走了進來,左右看了看,隨後在二爺身旁附耳說道:“二爺,事情辦妥了。”
徐千山注意到這麻臉兒漢似乎還看了自己一眼,別有深意的那種,不知是何緣故。
“嗯,把人看好,仔細些,別讓他跑了。”二爺叮囑兩句揮手讓這麻臉兒漢子出去,夾起一個餃子放在嘴裏:“小兄弟,若是想問便直接問就是了。”
“沒什麼想問的。”徐千山笑了笑,兩人只是萍水相逢,打聽那麼多做什麼?
“那我倒是有些想說的。”二爺將餃子咽進肚子裏:“七獸的名聲不好,做的事也犯忌諱。小兄弟何必要趟這趟渾水?”見徐千山面露驚色,二爺淡然一笑,又接着道:“我這手下剛才與我說的事便是那客棧里的豬王已經被抓了。重新認識一下,在下小二,舔居漕幫幫主之位。”
三句話如三桿大鎚接連砸在徐千山頭上,腦子裏嗡嗡的一時愣在當場。二爺也不理會,逕自拍了拍手,門外走進來三個兇惡漢子。
“你們吃點兒什麼啊。。。”店家婆婆抬頭招呼道,三個兇惡漢卻沒說話,分別走向其他幾桌客人桌旁,往桌上放了塊兒銀子,隨後抱着膀子發狠,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幾桌閑客出來吃飯也不想招這沒來由的晦氣,趕緊起身便走了。待場面冷清下來,三個惡漢向著二爺點點頭,走了出去。
那邊兒店家婆婆還迷迷糊糊:“哎呦,人怎麼都走了啊?”她耳朵有些背,不知發生了什麼。
“他們吃好了便先走了。”二爺笑着回道,隨後又轉過頭來:“放心,他們不會出事。這間龍鳳居啊,算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這裏有很多秘密,所以這裏也沒有秘密。東廠、錦衣衛、皇帝、誠王,所有人都離這裏遠遠地,方寸之間說是一個國中之國也不為過。不管是什麼樣的話,哪怕你說要造反,在這間店裏也算不得什麼。”
“不該我問,該二爺來說吧?”徐千山眯着眼睛,淡淡道。
“嗯。。。也好。”二爺沉吟片刻,說道:“便與小兄弟說個故事吧?”
“請。”
“咳咳。”二爺又飲了一杯,清了清嗓子,微微抬頭,目光落在了頭頂的房樑上,眼神慢慢的飄忽起來:“曾有一個小乞丐,從他有記憶的那天起便生活在這朝歌城的街頭,身邊唯一的親人便是一個老乞丐。一老一小兩個乞丐在這朝歌城裏活的並不容易,餓可以忍,撿些剩菜剩飯,貓嘴狗嘴裏搶一口總還湊合著不死。不過餓可以忍,但病卻是挨不住的。
那是一個冬天,天很冷。老乞丐跟狗去搶食,結果被狗咬了,然後就病了。小乞丐那個時候八歲,也可能九歲十歲,他想找個大夫給老乞丐治病,但他沒有錢。三天的功夫,老乞丐快死了,小乞丐想着讓他吃頓飽飯好上路,但那一天他沒找到吃的。他挨家挨戶的敲門,磕頭,但還是沒什麼用。這世道也是奇怪,明明那些東西他們自己都不吃,寧可倒掉,也不給乞丐。不給也就算了,有些甚至還要打幾下踢幾腳,呵。。。
老乞丐臨死也沒吃頓飽飯,就那麼死在牆角了。小乞丐沒錢發送他,而且他也病了,最後的結局大概就是一起被人抬去化人場燒掉。小乞丐認了,也不認。他求的不多,吃一頓飽飯而已,他不想做一個餓死鬼。但不認又能怎麼辦呢?他不聰明,想來想去,好像只有一個辦法。”
“搶?”
“對,搶。”二爺笑了,很深沉的笑,話語中更添三分滄桑:“他撿了一個銹鐵片,在一個深夜裏攔住了一個很漂亮的姐姐。他說‘我想吃飯。’,當時的他站都站不穩了,然後他被領來了這裏,吃了一份餃子,那是他人生中吃的第一份熱飯。
之後那個姐姐又留了些銀子給這店家婆婆,跟他說以後只要這小乞丐來,便給他做一份餃子吃,銀錢算她的,她隔一段時間便會找人把錢送來。
小乞丐每天都會來這間館子,但只是在門外坐着而已,應該是一點兒可笑的自尊心吧,他只有餓的快死了才會進來吃一份餃子。運氣不錯,他活過了那個冬天。算上那個夜晚,這小乞丐一共只見了這個姐姐三次,第二次的時候也是在這間館子,他和那個姐姐又吃了一份餃子,然後他們還遇到了兩個很威嚴,很有氣勢的男人,那兩個男人隨口的一句話,這小乞丐便有了一份前程,認了一個乾爹。第三次的時候是她出嫁的那一天,那個小乞丐已經有了些身份,但也只能在道左看着,而第四次。。。是她死的那一天。”
壺中的酒空了,盤中的餃子還剩下幾個,不過也都涼了。
涼餃子口感並不好,但二爺渾不在意,一個一個的全給吃了下去:“故事也就先講到這裏,剩下的有些遠了,便不說了。”
“這故事中的人。。。與我有關?”徐千山輕聲問道。
二爺似乎覺得有些冷,抽了抽鼻子,低下頭來看着徐千山,沒有回答,而是話鋒一轉:“七獸的事情漕幫會幫你料理,東廠、六扇門那些事兒你也不用多管,他們不會打擾到你。你的那個兄弟如今便在逆仙門,安全的很,你也不用多操心。你便在這朝歌城先住下,我漕幫有些事會用的上你,算是幫我一個忙吧,如何?”
“二爺是想收我入漕幫?”徐千山不動聲色間將稱呼從“二哥”又變成了“二爺”,疏遠之意溢於言表:“不行。”
“我不喜歡聽這兩個字。”二爺雙眉一挑:“理由呢?”
“我答應了七獸要幫他們取李嘉問手上的一幅畫。我是一個佣師,應下的事便一定要做到。”
“這。。。也好,也讓我看看你的本事。”二爺想了想,說道:“明日清晨,李嘉問便會出京,中午前後會經過落鷹峽。那裏兩山夾一谷,前後無着,地勢險峻。李嘉問這一趟的護衛也只是一個鏢局的鏢師而已,沒幾個好手,不論你是要偷還是要搶,都還是方便的。不過二哥給你個建議,到時候可能有一場熱鬧,你最好看準了再出手。”
“多謝二爺提醒。”徐千山拱手道:“只是之前聽說明日起朝歌城鎖城戒嚴。。。”
“你今晚回去后便在客棧里待着,明日早些時候會有人去招呼你,帶你出城,你安心就是。”
“那我又如何回來?”徐千山嘴上是這麼問的,但心裏說的卻是:“你怎麼知道我會回來?”
“放心,到時候你自然會回來的。”二爺站起身來,在桌上碼下一排銅錢:“放心吧,我不會害你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