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三十四）庄曉捷的心愿

深夜，庄曉捷坐在桌前，細心整理着自己的課題研究筆記。她用大篇幅地敘述，詳細記錄了陸川為自己精心設計的治癒過程，將陸梅拍攝下來的錄像以及自己每一刻的心理感受和行為表現一一變成文字。這段經歷，對她的心理成長和學術研究都是非常寶貴的一手資料。

像這樣再次身臨其境的機會畢竟是少見的。情景再現方式，對於心理創傷地治癒，有其獨特的作用和效果的。治療師可以直觀地觀察治療對象心理創傷形成的全過程，從中找到創傷形成的誘因，從而由表及裏地觀察和分析心理癥結。被治療者可以在情景中宣洩被壓抑的情緒，彌補心靈缺失，令內在自我重新回歸平衡的狀態。這種過程經過專業設計，基本是安全可控的，即便被治療者出現失控情況，整個過程可以隨時終止，不會因為失控而造成進一步傷害。庄曉捷從自己的經歷分析，整件事後，那種困擾已久的壓抑感、恐懼感和羞辱感已經不能再對自己的情緒產生負面影響。它們現在的狀態，更像是身後掠過的簡影，真實存在着，卻正在慢慢消退。此後，她發覺自己看待人和事的觀點也在隨着情緒的變化而開始發生着微妙的變化。有一些曾經被自己否定的東西，正在被自己積極接納和認可，曾經對之缺乏信心的事物，也正在被自己以發展的視角審視。比如她曾經在很長時間裏，對於武術格鬥這項運動持抵觸和排斥情緒。當時的她認為，心理問題就應當以和平、溫柔、理性的純腦力方式去解決。動手動腳的粗暴手段不僅對解決問題無益，反而會將事情推向對立面。可現如今，她卻覺得，武術背後代表的那種“力量壓倒一切”的功效，是單純心理分析所不能替代的，如果這種力量能夠經過合理的利用，反而是對心理干預的有效補充和拓展。

同時，庄曉捷也在思考一個問題，這種辦法能不能適用於陸川呢？理論上講，應該是可以的，只要一個人曾經歷過創傷並被隨後的消積心態困擾着，那麼在他的潛意識中就有可能存在一個不能碰觸或不願回憶的“痛點”。找到並拔除這個“痛點”，就有助於消除和轉化由此產生的不良心理情緒，從而為心理重建奠定基礎。經過精心篩選和設計的情影再現，是尋找此類“痛點”的有效方式，但這是需要專業的外力幫助，如果沒有這種外力，僅憑創傷者個人的能力，即便強行創造或進入記憶中的情景，創傷者也無法全身投入其中釋放情緒，更無法理智地把握事態發展全局，控制不可預期的變化，也無法始終將局勢向有利方向引導。在此意義上，能否找到有能力且適合自己的支持者、幫助者，對於被治癒者是至關重要的。陸川正需要這樣的人來幫助，只不過他自己並未意識到。

庄曉捷明白，想幫助陸川並非易事。現實困難在於，陸川的人生經歷要比自己複雜得多，在他內心中到底隱藏着之少個這樣那樣的痛點，外人是不可知的，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而他又始終和人保持着嚴格的心理距離，這就給尋找和確定核心痛點增大了難度。如何找到核心痛點，如何消除這個痛點，確實是件頗具挑戰性的難題。庄曉捷寫到這裏，給自己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她走到窗前，望着天空那輪明月，靜靜尋找着解決問題的思路。

依據目前陸川的心理狀態，他是在早期有意迴避和遺忘過去種種經歷之後，已經接受了遺忘本身，也習慣了這種遺忘，但他的心理活動和行為依然在受潛意識的影響。通常情況下，想要打開一個人的潛意識，常常依靠傾訴、繪畫或其他行為表現來捕捉有用信息，觀察者以局外人的角色，被動接受信息。或者對其催眠，由觀察者主動進入被觀察者潛意識裏，有計劃地進行探索。但這兩者都有各自的適用範圍，也都有其局限性。前者，需要被觀察者的主觀上的信任與配合，也需要被觀察者能夠進行有效的言行表達。後者，則需要觀察者具備專業的心理知識和技能，需要創造適合進行催眠的環境和情景條件，同時，也對被觀察者個人意識力有一定的限制要求。對於意志力較強、具備或熟悉催眠手法、精神狀態異常的特殊個體來講，催眠未必會起作用。而陸川恰恰正屬於這類人，那次健身完畢后，庄曉捷曾嘗試在散步談話中，有意對其進行一些催眠的嘗試，但結果是，陸川不但沒有進入狀態，反而用假像將自己迷惑，引到他所設的局中，使她事後回想起來，不免有種挫敗感。她也在懷疑，陸川是不是已經意識到自己的目的，只是沒有點出，故意順着自己，讓自己忽略對周圍環境的注意，從而能夠完美地被驚嚇到。

憑陸川的心智水平，想要繞過他的心理防線而去探究內心，是件不明智的事。他的領地意識很強，即便從不主動去打擾別人，卻也不喜歡被人打繞。他經常獨處，但未必就甘於寂寞，或許是不願向不能理解或者不想理解他的人表露真實的自我。其實，他還是渴望被理解和認同的，只不過這種願望被牢牢地鎖在了那扇門后。他是個正真剛烈的人，肯定寧願正面接受挑戰，也不願受到背後襲擊，甚至他會十分厭惡背叛他的信任和尊重的言行。他是一塊堅硬的冰，強硬的敲擊只會讓他粉碎，若要他慢慢融化，則需要用關心理解、支持寬慰去慢慢溫暖他，這或許是一個相對漫長的過程，但一定是一條正確的道路。想要走通這條路，就不能在他心裏另僻蹊徑，需要順着他成長的經歷，一層層、一段段、一點點地摸索，這樣最能準確地把握住他的心路脈絡。相信，順着這條脈絡，一定能重新點燃他心中的那隻情感的火爐。

主意已定，庄曉捷大膽而主動地投入到她的實施行動中。

為了更加了解陸川的過往，庄曉捷經常去家探望陸川媽媽，有時幫着做家務，有時陪着去逛街，有時什麼也不做，只是陪着老太太聊天說話。也有時，她會邀請老太太去自己家串門，力促兩位老人成為好朋友，好姐妹。

一來二去，陸川媽媽也看出了庄曉捷的良口用心。她經常和庄曉捷聊一些陸川小時候的事。也會不時翻出老相冊，一起回憶曾經的簡樸而快樂的生活。庄曉捷由此逐漸了解到這個家庭曾經歷過的種種生活不易和艱辛，也更加清楚了陸川從小的成長環境以及他倔強剛硬性格的成因。

由於老太太的接納，加上陸梅接長不短地在一旁推波助瀾，陸川也慢慢習慣了家裏多了這麼一位既像妹妹，又像朋友的存在。

在老太太的經常關心和提醒之下，陸川依然會抽時間去庄曉捷家幫着處理一些電工、木工、磨刀匠之類更合適男人上手的技術活。之後，陸川也慢慢同意庄曉捷去所里找他，或者留下來幫他處理一些並不涉密的公文資料。庄曉捷在陸川那裏收益非淺，補充到不少法律專業知識，也接觸到不少犯罪心理學的案例。相比之下，她反而覺得陸川比自己更懂得、更適合研究心理學。他的那種冷靜，那種與人時刻保持距離的自制力，以及他對人性、對人細微心理活動以及暴露心理活動的微表情的研究已經在實用層面達到了一定的高度和水平。假如再加以系統的學習和豐富理論知識，或許將來也將是被自己仰望的存在。

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庄曉捷一邊忙於學業，一邊加強與陸川的溝通聯繫，一點點、一步步地向陸川內心靠近。

不忙的時候，庄曉捷又地一步推進了自己的計劃。她有時會要求陸川在不忙的時候，帶自己去他曾經工作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讓他給處講那裏曾經發生過的事情。比如，她讓陸川在大召給她講六道輪迴圖、在五塔寺講寶塔上的浮雕、在博物院講長頸龍化石的發現過程、在昭君墓（現名“昭君博物院”）講美女出塞的故事，或者去昭河草原教她騎馬、去響沙灣找那隻淘氣的蜥蜴、到恩格貝找當初和小朋友一起種下的白楊樹。

倆人也曾一起到小黑河邊，在陸川經常去打彈弓的靶場撿鋼珠，她不僅給陸川重新設計了靶箱，還讓他給自己挑了一把樹脂的98K偏皮彈弓。傍晚時分，她也會陪着陸川一起回校院走走，看看曾經的宿舍，曾經的操場，聊一聊在校往事。

陸川從一開始的禮貌應付，到中間的習慣成自然，最後盡然越來越愛向庄曉捷講述自己的輝煌歷史和屌絲瞬間。庄曉捷也開始發現，原來，內心深處的陸川其實不僅健談，而且特別想溝通的，也特別善良。與當初所見的他，以及職業中的他相比，完全判若兩人。她感覺，此時似乎已經可以走過他的那扇心門，在那個房間裏坐着觀景了。但，她也明白，即便這樣，她在那裏，依然是一個持有通行證的賓客，還有一些雷池是暫時碰不得的。她一直在想，那個處在要害部位的命門，到底在哪兒呢？